《今古奇观》第292章


上司有开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惊惧,想道:“这厮果然神通广大,身子坐在狱中,怎么各处关节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脱漏出去,如何饶得我过?
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斩草除根,必有后患。”当晚差谭遵下狱,叫狱卒蔡贤,将卢柟投了病状,今夜拿到隐僻之处,结果他性命。可怜满腹文章,到此冤沈狱底!正是:
英雄常抱千年恨,风木寒烟空断魂。
话分两头。却说浚县有个巡捕县丞,姓董名绅,贡士出身,任事强干,用法平恕;见汪知县将卢柟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职小,不好开口。每下狱查点,便与卢柟谈论,两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不见了卢柟。问众狱卒时,都不肯说。恼动性子,一片声喝打,方才低低说:
“太爷差谭令史来讨气绝,已拿向后边去了。”董县丞大惊道:
“太爷乃一县父母,那有此事!必是你们这些奴才索诈不遂,故此谋他性命。快引我去寻来!”众狱卒不敢违逆,直引至后边一条夹道中,劈面撞着谭遵、蔡贤,喝教:“拿住!”上前观看,只见卢柟仰卧地上,鞭打得遍身青紫,手足尽皆绑缚,面上压个土囊。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声叫唤,也是卢柟命不该绝,渐渐苏醒。与他解去绳索,扶至房中,寻些热汤吃了,方能说话,乃将谭遵指挥蔡贤打骂谋害情由说出。董县丞安慰一番,叫人服侍他睡下,然后带谭遵二人到了厅上。
思想:“这事虽出自县主之意,料今败露,也不敢承认。欲要拷问谭遵,又想他是县主心腹,只道我不存体面,反为不美。”
单唤过蔡贤,要他招承与谭遒索诈不遂,同谋卢柟性命。那蔡贤初时只推县主所遣,不肯招承。董县丞大怒,喝教:“夹起来!”那众狱卒因蔡贤向日报县主来查监,打了板子,心中怀恨,寻过一副极短极紧的夹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来,连称愿招。董县丞即便叫“住了”。众狱座恨着前日的毒气,只做不听见,倒狠命收紧,夹得蔡贤叫爹叫娘,连祖宗十七八代尽叫出来。董县丞连声喝住,方才放了,把纸笔要他亲供。
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董县丞将来袖过,吩咐众狱卒:“此二人不许擅自释放,待我见过太爷,然后来取。”起身出狱回衙,连夜备了文书,次早汪知县升堂,便去亲递。
汪知县因不见谭遵回复,正在疑惑,又见董县丞呈说这事,暗吃一惊,心中虽恨他冲破了网,却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书,只管摇头道:“恐没这事。”董县丞道:“是晚生亲眼见的,怎说没有?堂尊若不信,唤三人对证便了。那谭遵犹可恕,这蔡贤最是无理,连堂尊也还污蔑。若不究治,何以惩戒后人?”汪知县被他道着心事,满面通红,生怕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只得把蔡贤问徒发遣。自此怀恨董县丞,寻两件风流事过,参与上司,罢官而去。此是后话不提。
再说汪知县因此谋不谐,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传送要道之人,大抵说卢柟恃富横行乡党,结交势要,打死平人,抗逆问官,营谋关节,希图脱罪,把情节做得十分利害,无非要张杨其事,使人不敢挽救。又叫谭遵将金氏出名,连夜刻起冤单,遍处粘贴。布置停当,然后备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没担当懦怯之辈,见了知县揭帖并金氏冤单,果然恐怕是非,不敢开招,照旧申报上司。大凡刑狱经过理刑问结,别官就不敢改动。卢柟指望这番脱离牢狱,谁道反坐实了一重死案,依旧发下浚县狱中县禁。还指望知县去任,再图昭雪;那知汪知县因扳翻了个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风力,倒得了个美名,行取入京,升为给事之职。他已居当道,卢柟纵有通天摄地的神通,也没人敢翻他招案。有一巡按御史樊某,怜其冤枉,开招释罪。汪给事知道,授意与同科官,劾樊巡按一本,说他得了贿赂,卖放重囚,罢官回去。
着府县原拿卢柟下狱。因此后来上司虽知其冤,谁肯舍了自己官职,出他的罪名?
光阴迅速,卢柟在狱,不觉又是十有余年,经了两个县官。那时金氏、钮文虽都病故,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威势正盛。卢柟也不做出狱指望。不道灾星将退,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只因这官人来,有分教:
此日重阴方启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却说浚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江嘉兴平湖县人氏。那官人胸藏锦绣,腹满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时,汪公曾把卢柟的事相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还有甚相干?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称枉,叙其得罪之由。陆公还恐卢柟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体访,所说皆同。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又想道:
“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申报。”遂吊出那宗卷来,细细查看,前后招由,并无一毫空隙。反复看了几次,想道:“此事不得卢才,如何结案?”乃出百金为信赏钱,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不一月,忽然获到。卢才料不能脱,不打自招。审出真情,遂援笔批云:
审得钮成以领工食银于卢柟家,为卢才扣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卢氏之雇工也明矣。雇工人死,无家翁偿命之理。况放债者才,扣债者才,厮打者亦才。释才坐杻,律何称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余辜,拟抵不枉。卢柟久陷于狱,亦一时之厄也,相应释放。
云云。
当日监中,取出卢柟,当堂打开枷杻,释放回家。合衙门人无不惊骇。就是卢柟也出自意外,甚以为异。陆公备起申文,把卢才起衅根由,并受枉始末,一一开叙,亲至府中相见按院呈递。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开释,必有私弊。问道:“闻得卢柟家中甚富,贤令独不避嫌乎?”陆公道:“知县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问其枉不枉,不知问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更不再问,乃道:“昔张公为廷尉,狱无冤民,贤令近之矣。敢不领教!”陆公辞谢而出,不提。
且说卢柟回至家中,合门庆幸,亲友尽来相贺。过了数日,卢柟差人打听陆公已是回县,要去作谢,他却也素位而行,换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陆公这般大德大恩,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卢柟说:“我看陆公所为,是个有肝胆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若送礼去,反轻亵他了。”
娘子道:“怎见得是反为轻亵?”卢柟道:“我沉冤十余载,上官皆避嫌不肯见原;陆公初莅此地,即廉知枉情,毅然开释:
此非有十二分才智,十二分胆识,安能如此?今若以利报之,正所谓‘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轻身而往。陆公因他是个才士,不好轻慢,请到后堂相见。卢柟见了陆公,长揖拜。陆公暗以为奇,也还了一礼。遂教左右看坐。门子就扯把椅子,放在旁边。看官,你道有恁样奇事!那卢柟乃久滞的罪人,亏陆公救援出狱,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头,也是该的,他却长揖不拜。若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心上定然不乐了;那陆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可见他度时宽洪,好贤极矣。谁想卢柟见叙他旁坐,倒不说起来,说道:
“老父母,但有死罪的卢柟,没有旁坐的卢柟。”陆公闻言,即走下来,重新叙礼,说道:“是学生得罪了。”即逊他上坐。两下谈今论古,十分款洽,只恨相见之晚,遂为至友。有诗为证:
昔闻长揖大将军,今见卢生抗陆君。
夕释桁杨朝上坐,丈夫意气薄青云。
话分两头,却说汪公闻得陆公释了卢柟,心中不忿,又托心腹,连按院劾上一本。按院也将汪公为县令时挟怨诬人始末,细细详辩一本。倒下圣旨,将汪公罢官回去,按院照旧供职,陆公安然无恙。那时谭遵已省察在家,专一挑写词状。陆公廉访得实,参了上司,拿下狱中,问边远充军。卢柟从此自谓余生,绝意仁进,益放于诗酒;家事渐渐沦落,绝不为意。
再说陆公在任,分文不要,爱民如子,况又发奸摘隐,剔清利弊,奸宄慑伏,盗贼屏迹。合县遂有神明之称,声名振于都下。只因不附权要,止迁南京礼部主事。离任之日,士民攀辕卧辙,泣声载道,送至百里之外。那卢柟直送五百余里,两下依依不舍,欷殻Ф稹?br /> 后来陆公累迁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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