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294章


。恐这诗不是他做的。”僧官道:“或者是酒醉之故。”郗公摇头道:“纵使酒醉,何至便别字连片。”当时有篇文字,诮那写别字、念别字的可笑处:
先生口授,讹以传讹。声音相类,别字遂多。
“也应”则有“野鹰”之差错,“奇峰”则有“奇风”之揣摹。若乃誊写之间,又见笔画之失。“鸟”、“焉”莫辨,“根”、“银”不白。非讹于声,乃谬于迹。尤可怪者,字迹本同,疑一作两,分之不通。
“鞶”为“般”、“革”,“暴”为“曰”、“恭”。斯皆手录之混淆,更闻口诵之奇绝。不知“毋”之当作“无”,不知“说”之或作“悦”。“乐”、“乐”罔分,“恶”、“恶”无别。非但“阕”之读“葵”,岂徒“腊”之读“猎”。至于句不能断,愈使听者难堪。既闻“特其柄”之绝倒,又闻“古其风”之笑谈。或添五以成六,或减四以为三。颠倒若斯,尚不自觉。
招彼村童,妄居塾学。止可欺负贩之小儿,奈何向班门而冒托!
看官你道宗坦这两首诗都是那个做的?原来就是那福建闽县少年举人何嗣薪做的。那何嗣薪表字克传,幼有神童之名,十六岁便举孝廉随丁了。艰到十九岁春间服满,薄游临安,要寻个幽僻寓所读书静养,以待来年大比。不肯在寺院中安歇,怕有宾朋酬酢,却被宗坦接着,留在家中作寓。论起宗坦年纪,倒长何嗣薪一岁,只因见他是个有名举人,遂拜他为师。嗣薪因此馆于宗家,谢绝宾客,吩咐宗坦:“不要说我在这里。”宗坦正中下怀,喜得央他代笔,更没一人知觉。
前日扇上诗,就央他做,就央他写,所以一字不错,书法甚精。今这咏棋的诗,只央他做了,熟记在胸,虽有底稿藏在袖中,怎好当着郗公之面拿出来对得,故至写错别字。
当日宗坦回家,把郗公的词细细抄录出来,只说自己做的,去哄嗣薪道:“门生把先生咏棋的诗化作一词在此。”嗣薪看了,大加称赏。自此误认他为能文之徒,常把新咏与他看。宗坦因便抄得新咏绝句三首。一首是读《小弁》诗有感,两首是读《长门赋》漫兴。宗坦将这三诗录在一幅花笺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印了自己的图书。过了一日,再到灵隐寺谒见郗公,奉还原词,就把三诗呈览。郗公接来,先看那读《小弁》的一绝道:
天亲系恋泪难收,师傅当年代写愁。
宜臼若能知此意,忍将立己德申侯。
郗公看毕,点头道:“这诗原不是自己做的,是先生代做的。”
宗坦听了,不晓得诗中之意是说《小弁》之诗,不是宜臼所作,是宜臼之傅代作,只道郗公说他,通红了脸,忙说道:
“这是晚生自做的,并没甚先生代做。”郗公大笑,且不回信。
再看那读《长门赋》的二绝,其一曰:
情真自可使文真,代赋何堪复代颦。
若必相如能写怨,《白头吟》更倩谁人。
其二曰:
长门有赋恨偏深,绿鬓何为易此心。
汉帝若知司马笔,应须责问《白头吟》。
郗公看罢,笑道:“倩人代笔的不为稀罕,代人作文的亦觉多事。”宗坦听了,又不晓得二诗之意,一说陈后不必央相如作文,一说相如不当为陈后代笔,又认做郗公说他,一发着急,连忙道:“晚生并不曾倩人代笔,其实都是自做的。”郗公抚掌大笑道:“不是说兄,何消这等着忙。兄若自认了去,是兄自吐其实了。”宗坦情知出丑,满面羞惭。从此一别,再也不敢到寺中来。正是:
三诗认错,恰好合着。
今番数言,露尽马脚。
且说郗公既识破了宗坦,因想:“替他代笔的不知是何人?
此人才华出众,我甥女若配得如此一个夫婿也不枉了。”便问僧官道:“那宗坦与甚人相知?替他作诗的是那个?”僧官道:
“他的相知甚多,小僧实不晓得。”郗公听说,心中闷闷,又想道:“此人料也不远,我只在这里寻访便了。”于是连日在临安城中东游西步,凡遇文人墨客,便冷眼物色。一日,正在街上闲行,猛然想道:“不知宗坦家里可有西宾否?若有时,一定是他代笔无疑了。我明日去答拜宗坦,就探问这个消息。”
一头想,一头走,不觉走到钱塘县前。只见一簇人拥在县墙边,不知看些什么。郗公也踱将去打一看,原来枷着一个人在那里。定睛看时,那人不是别人,却就是宗坦。枷封上写道:“枷号怀挟童生一名宗坦示众,限一月放。”原来钱塘知县为科举事考试童生,宗坦用传递法,复试案上取了第一。到复试之日,传递不得,带了怀挟,当被搜出,枷号示众。郗公见了,方知他假冒青衿,从前并没一句实话。正自惊疑,忽有几个公差从县门里奔将出来,忙叫:“开枷释放犯人,老爷送何相公出来了。”闲看的人都一哄散去。郗公闪在一边看时,只见一个美少年,儒巾圆领,举人打扮,与知县揖让出门,打躬作别,上轿而去。郗公便唤住一个公差,细问他这是何人。
公差道:“这是福建来的举人,叫做何嗣薪。那枷号的童生便是他的门人。他现在这童生家处馆,故来替他讲分上。”郗公听罢,满心欢喜。次日即具名帖,问到宗坦家中拜望何嗣薪。
却说嗣薪向寓宗家,并不接见宾客,亦不通刺官府。只为师生情分,不得已见了知县。因他名重四方,一晓得他寓所,便有人来寻问他。他懒于酬酢,又见宗坦出丑,深悔误收不肖之徒,使先生面上无光,不好再住他家,连夜收拾行李,径往灵隐寺中寻一僻静僧房安歇去了。郗公到宗家,宗坦害羞,托病不出;及问嗣薪,已不知何往。郗公怅然而返。
至次日,正想要再去寻访,只见僧官来说道:“昨晚有个福建李秀才也来本寺作寓。”郗公想道:“若是福建人,与何嗣薪同乡,或者晓得他踪迹也未可知。我何不去拜他一拜。”便教家僮写了贴儿,同着僧官来到那李秀才寓所。僧官先进去说了。少顷,李秀才出来,相见叙坐,各道寒暄毕。郗公看那李秀才时,却与钱塘县前所见的何嗣薪一般无二,因问道:
“尊兄贵乡是福建,有个孝廉何兄讳嗣薪的是同乡了。”李秀才道:“正是同乡敝友何克传。”郗公道:“今观尊容,怎么与何兄分毫无异?”李秀才道:“老先生几时曾会何兄来?”郗公便把一向闻名思慕,昨在县前遇见的缘故说知,又将屡次为宗坦所诳,今要寻访真正作诗人的心事,一一说了。李秀才避席拱手道:“实不相瞒,晚生便是何嗣薪。只因性好幽静,心厌应酬,故权隐贱名,避迹于此。不想蒙老先生如此错爱。”
便也把误寓宗家,宗坦央他作诗的事,述了一遍。郗公大喜,极口称赞前诗。嗣薪谢道:“拙咏污目,还求大方教政。”郗公道:“老夫亦有拙作,容当请教。”嗣薪道:“幸得同寓,正好朝夕祇领清诲。但勿使外人得知,恐有酬酢,致妨静业。”
郗公道:“老夫亦喜静恶嚣,与足下有同志。”便嘱付僧官,教他莫说作寓的是何举人,原只说是李秀才。正是:
童生非衿冒衿,孝廉是举讳举。
两人窃名避名,贤否不同尔许。
当下郗公辞出。嗣薪随具名刺,到郗公寓所来答拜。叙坐间,郗公取出《满江红》词与嗣薪看了。嗣薪道:“此词大妙,胜拙诗数倍。但晚生前已见过,宗坦说是他做的,原来却是尊作。不知他从何处抄来?”郗公笑道:“此人善于撮空,到底自露其丑。”因说起前日看三绝句时不打自招之语,大家笑了一回。嗣薪道:“他恰好抄着讥诮倩笔的诗,也是合当败露。”郗公道:“尊咏诮长门倩人,极诮得是。金屋贮阿娇,但以色升,不以才选;若便有自作《长门赋》之才,便是才色双绝,断不至于失宠,《长门赋》可以不作矣。”嗣薪道:“能作《白头吟》,何愁绿鬓妇,欲为司马之配,必须卓氏之才。”
郗公道:“只可惜文君乃再嫁之女,必须处子如阿娇,又复有才如卓氏,方称全美。”嗣薪道:“天下安得有如此十全的女郎。”郗公笑道:“如此女郎尽有,或者未得与真正才子相遇耳。”两个又闲话了半晌,嗣薪起身欲别,郗公取出一卷诗稿,送与嗣薪道:“此是拙咏,可一寓目。”嗣薪接着。回到寓中,就灯下展开细看,却大半是闺情诗,因想道:“若论他是乡绅,诗中当有台阁气;若论他在林下,又当有山林气。今如何却似闺秀声,倒像个女郎做的?”心下好生疑惑。当夜看过半卷,次早起来再看那半卷时,内有《咏蕉扇》一诗云:
一叶轻摇处,微凉出手中。
种来偏喜雨,撷起更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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