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第207章


直隶总督此来,原想预先托个人情的,后见话不投机,只好搭讪着出去。那知这位直隶总督,上头圣眷很红,说什么是什么,向来没有驳回他的。回去之后,果然保送了许多学生,请上头考试录用。军机上先得了信。就有位军机大臣,晓得沈中堂有迂倔脾气的,便拿他开心说:“直隶总督某人送些学生进来,都被我们咨回去了。晓得中堂不欢喜这班人,所以特地告诉你一声,也叫你欢喜欢喜。”沈中堂听了,果然心上很快活,连连说道:“这才是正办!……就是上头准了他这个,如其派我阅卷,我宁可辞官不做,这个差使决计不当的。”
那位军机大臣道:“中堂所见极是!”彼此别去。谁知到了第二天就有上谕,着于某日在保和殿考试出洋毕业学生。沈中堂看了,还当是军机没有这个权力阻当这件事,也只有付之一叹,没有别的说话,又过了两天,考试过了。第二天派他做阅卷大臣。他此时告假已来不及,要说不去,这违旨的罪名又当不起。只得垂头丧气,跟了进去。幸亏试卷不多,而且派阅卷大臣也不止他一位,他自己乐得不管事,让别人去作主。不过大概翻了一翻,检一本没有违碍字眼的摆在第一,呈进上去。等到引见下来,果然朝廷破格用人:顶高等的都赏了翰林;其次用主事、知县,京官、外官都有。
那些用主事、知县的不用去说他了,但说那几个赏翰林的,照例要衙门拜老师,认前辈,这些礼节,一点不能少的。沈中堂当的是掌院学士,正管得着他们,少不得前来叩见。那几位翰林虽然打外洋回来,不晓得中华规矩,然而做此官,行此礼,到了此时,说不得也要从众了。于是打听了规矩,封了贽见、门包,拿着手本,前来私宅谒见。不提防这位老中堂早就预备此一着,两天头里便齐集了甲班出身的那些门生,同他们说道:“从前要进我们这个翰林院,何等烦难!乡试三场,会试三场;取中之后,还要复试,又是殿试、朝考、留馆。诸君都是过来人,那一层门槛可以越得过!如今这些人一点苦没有吃着,止作得两篇策论,就要来当翰林,以后无论什么人也可以当翰林了!然而上头有恩典给他们,我们怎好叫上头不给他们。就是上头派愚兄阅卷,愚兄亦怎好不去。不过收到这种门生,愚兄心上总觉不是。现在请了诸位来,彼此商量一个抵制的法子,就同他们上海抵制‘美约’①一样,总要弄得他们不敢进这个衙门才好。诸位老弟高见,以为何如?”于是一齐称“是”。沈中堂又问他们抵制的法子。有人说:“应该上个折子,不准他们考差。凡是本衙门差使,都不准派。”又有人说:“这个翰林只能算做‘顶带荣身’,不能按资升转。”沈中堂听了,不置可否。内中有一位阁学公②,姓甄号守球,年纪已有七十三岁了,独他见解独高,忙插嘴道:“老师所说的是抵制之法,抵制得他们自己不敢来才好。现在有个法子,他既然赏了翰林,一定要来拜老师,认前辈。老师不能不认他,他送贽见,亦乐得收他的。我们这些老前辈无求于他,等他来的时候,我们约齐了一概不见。我们不要认得他。就是在别处碰见了,他称我们前辈、老前辈,我们只拱手说‘不敢当’,也不要理他。如此等他碰过几回钉子,怕见我们的面,以后叫他们把这翰林一道视为畏途,自然没有人再来了。但是要抵制,我们总要齐心才好。”众人听罢,一齐称“妙”。沈中堂点头称“是”,连说:“守球老弟所论极是……愚兄乐得认他做门生,但是贽见亦要照寻常加倍。我们中国的规矩:凡是沾到一个‘洋’字总要加钱,不要说别的,我们大孩子新从上海来,他说上海戏园子规矩,洋人看戏加倍。他几个虽不是洋人,然而总是外洋回来的,我问他多要并不为过,”众门生又一齐称“是”。于是当天议定,等他几人来见老前辈时,一概不许接待,以为抵制之策。众人一齐认可,方才别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分解。
①“美约”:指“中美华工条约”。1894年,美国强迫清政府订立关于限制旅美华工的条约。期满后仍要续订,受到中国人民的反对。
②阁学:即内阁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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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附来裙带能谄能骄 掌到银钱作威作福
话说甄守球甄阁学在沈中堂宅内议定抵制之法:凡是新赏翰林的几个学生来拜,一概不见,不要他们认前辈、老前辈。商议既定,果然大众齐心,直弄得他们那几个人,到一处碰一处,没有一处见到。后来这几个人晓得在京里有点不合时宜,也就各自走了道路,出京另外谋干去了。京里的这班人听得他们已走,彼此见面,一齐夸说:“甄老前辈出的好计策!”甄阁学亦甚是得意。
一天甄阁学在自己宅子里备了三席酒,请众位同年、同门吃酒赏菊花。沈中堂得了信,说是:“饮酒赏菊是顶雅致的事情,怎么守球不请我老头子?”就有人把话传给了甄阁学,连忙亲自过来陪话,说道:“不是不请老师,实在因为房子小,客多,怕亵渎了老师,所以不敢来请。”沈中堂道:“我很欢喜。到了那天我要来。你亦不必多化钱,我亦吃不了什么,不过大家凑凑罢了。”早已特特为为又添了一桌菜,拣老师爱吃的点了几样。这天约明白的两点钟会齐。不到一点钟,老头子顶高兴,早已跑了来了。一问所请的客都是自己的门生,尤其高兴。等到客齐,老头子先创议,要人家做菊花诗。老头子说:“什么五古、七古,七律、七绝,我都有点忘记了。只有五律,只要拿试帖减四韵,我虽然多年不做,工夫荒了,还勉强凑得成功。”众人见老头子高兴,少不得一齐献丑。当时各自搜索枯肠。约摸一个钟头,还是沈中堂头一个做好。众人抢着看时,果然是一首五律。然后众人络续告成,数了数一共二十七首。有三位说要回去补做了送来。汇齐之后,甄阁学一齐请沈中堂过目。其中只有两个做七绝的,一个做七律的,九个做五律的,十五个做五绝。你道为何?只因五绝比五律更好做,连中间的对仗都可以减去,所以大家舍难就易,走了这一路。当时沈中堂看了甚喜,说:“明天请守球老弟画一张格子,分送诸位。另外各自再誊一张,中缝脚下,各人写各人的名字;签条上就写‘翰苑分书菊花诗’。送到琉璃厂,等他们刻了板印出来卖,凡是写大卷子的人,谁不要买一部。”众人一听,不胜佩服。
酒席吃到一半,甄阁学忽然起身向内,停了一回,拿了两张字出来,送到沈中堂跟前,说是:“门生的两个儿子做的,不晓得将来还有点出息没有?”沈中堂道:“好啊!拿来我看。”原来都是和的菊花诗。前面写着“恭求太老夫子中堂训正”,下面注着“小门生甄学忠、甄学孝谨呈”字样。沈中堂未看诗先看名字,说道:“好名字!一个人能够记得‘忠孝’两个字,还有什么说的呢。”于是又看诗,连赞:“好口气!……两位世兄将来一定都是要发达的!都是我的小门生,将来亦‘于汤有光’的事。我很想见见他俩。”
甄阁学巴不得这一声,即刻进去,招呼儿子扎扮了出来。沈中堂一看,大的约摸有四十外了,戴的是蓝顶花翎,小的亦有二十多岁,还是金顶子,一齐都穿着袍套。见了太老师爬下磕头,太老师止回了半揖,磕头起来又让坐。老头子因见甄学忠是四品服色,晓得他一定有了官了,便问:“在那一部当差?”甄阁学抢着回道:“本来有个小京官在身上,如今改了直隶州出去。”沈中堂道:“怎么不下场?”甄阁学道:“已经下过十场,年纪也不小了,正途不及,只好叫他到外头去历练历练。”沈中堂道:“可惜可惜!有如此才华,不等着中举人、中进士,飞黄腾达上去,却捐了个官到外头去混,真正可惜!”一面说,一面又拿他俩的诗,颠来倒去,看了两三遍,拍案道:“‘言为心声’,这句话是一点不差的。大世兄的诗好虽好,然而还总带着牢骚,这便是屡试不第的样子。幸亏还豪放,将来外任还可望得意,至二世兄富丽堂皇,不用说,将来一定是玉堂①人物了!”接着又问甄学忠:“几时出去做官?分发那一省?”甄学忠回称:“这个月里就办引见,指分山东。”沈中堂道:“好地方!山东抚台也是我门生,我替你写封信去。”甄阁学本有此心,但是不便出口,今见老师先说了出来,自然感激涕零。立刻又叫儿子磕头,谢了太老师栽培。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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