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82章


当时唐先生演讲完了,台下听众倒也整齐严肃,一个都不敢叫嚣纷乱,挨次地退下堂去。足见长兴学规的气象,或者有些仿佛杏坛。胜佛还是初次见到这现代圣人的面,见他身中,面白,无须。圆圆的脸盘,两目炯炯有光,于盎然春气里,时时流露不可一世的精神。在台上整刷了一下衣服,从容不迫地迈下台来。早有徐勉、麦化蒙两大弟子疾趋而进,在步踏旁报告胜佛的来谒,一面由徐勉递上卡片。其实唐先生早在台上料知,一看卡片,立时显露惊喜的样子,抢步下台,直奔胜佛座次。胜佛起迎不迭,被唐常肃早紧拉住了手,哈哈大笑道:“多年神交,今天竟先辱临草堂,直是梦想不到。刚才鄙人的胡言乱道,先生休要见笑。反劳久待,抱歉得很!”胜佛答道:“振聋发聩,开二千年久埋的宝藏。素王法治,继统有人。我辈系门墙外的人,得闻非常教义,该敬谢先生的宽容,何反道歉?”常肃道:“上次超如寄来大作《仁学》初稿,拜读一过。冶宗教、科学、哲学于一炉。提出仁字为学术主脑,把以太来解释仁的体用变化,把代数来演绎仁的事象错综,对于内学相宗各法门,尤能贯彻始终。真是无坚不破,无微不发,中国自周、秦以后,思想独立的伟大作品,要算先生这一部是第一部书了。”胜佛道:“这种萌芽时代浅薄的思想,不足挂齿,请先生不要过誉。我现在急欲告诉先生的,是我这次从北京来南,受着几个热心同志的委托,特来敦促先生早日出山。希望先生本《春秋》之义,不徒托之空言,该建诸事实。还有许多预备组织事,要请先生指示主持哩!”常肃道:“我们要谈的话多着呢。我们到里面内书室里去谈罢,而且那里已代先生粗备了卧具。”于是徐、麦二人就来招呼前导,唐常肃在后陪着,领到了一间很幽雅的小书室里,布置得异常精美安适,两人就在那里上天下地的纵谈起来,徐、麦两高弟也出入轮替来照顾。当夜不免要尽地主之义,替胜佛开宴洗尘。席间,胜佛既尝到些响螺、干翅、蛇酒、蚝油南天的异味,又介绍见了常肃的胞弟常博,认识了几个唐门有名弟子陈万春,欧矩甲、龙子织、罗伯约等。从此往来酬酢,热闹了好几天。有暇时,便研究学问,讨论讨论政治。彼此都意气相投,脱略形迹。胜佛知道了常肃不但是个模圣范贤的儒生,还是个富机智善权变能屈能伸的政治家。常肃也了解胜佛不是个缒幽凿险的空想人,倒是个任侠仗义的血性男子。不知不觉在万木草堂里流连了二十多天。看着已到了满城风雨的时季,胜佛提议和常肃同行。后来决定过重九节后,胜佛先行,常肃随后就到北京。
到了重九,常肃又替胜佛饯行,痛饮了一夜。次日胜佛病酒,起得很晚,正在自己屋里料理行装,常肃面现惊异之色走进来,喊道:“胜佛,你倒睡得安稳,外面闹得翻天覆地了!”胜佛诧问道:“什么事?”常肃道:“革命党今天起事,被谈钟灵预先得信,破获了!”胜佛注意地问道:“谁革命?怎么起得这么突然,破坏得又这样容易呢?”常肃道:“革命的自然是孙汶。我只晓得香港来的保安轮船到埠时,被南海县李征庸率兵在码头搜截,捕获了丘四、朱贵全等四十余人。又派缉捕委员李家焯到双门底王家祠和咸虾栏张公馆两个农学会里,捉了许多党人,搜到了许多军器军衣铁釜等物。现在外面还是缇骑四出,徐、麦两人正出去打听哩!”胜佛心里着急,冲口地问道:“陈皓东被捉吗?”常肃道:“不知道。陈皓东是谁,你认得吗?”胜佛道:“也是我才认识的。”方才滔滔地把轮船上遇见杨、陆两人的事,向常肃诉说。徐勉外面回来道:“这回革命的事,几乎成功。真是谈督的官运亨通,阴差阳错里倒被他糊里糊涂地扑灭了。我有一个亲戚,也是党里有关系的人,他说得很详细。这次的首领,当然是孙汶。其余重要人物,如杨云衢、郑良士、黄永襄、陆皓东、谢赞泰、尤烈、朱淇等,都在里面。这回的布置很周密,总分为两大任务:孙汶总管广州方面军事运动,杨云衢担任香港方面接应及财政上的调度。军事上,由郑良士结合了许多党会和附近绿林,由程奎元运动了城内防营和水师,集合起来,至少有三四千人。接应上,云衢购定小火轮两艘,用木桶装载短枪,充作士敏土瞒报税关。在省河南北,分设小机关数十处,以备临时呼应集合。先由朱淇撰讨满檄文,何启律师和英人邓勤起草对外宣言,约期重九日发难,等轮船到埠时,用刀劈开木桶,取出军械,首向城内重要衙署进攻。同时埋伏水上和附城各处的会党,分为北口顺德、香山、潮州、惠州大队,分路响应。更令陈清率领炸弹队在各要区施放,以壮声势。预定以红带为号,口号是‘除暴安良’四字。哪里晓得这样严密的设备,偏偏被自己的党员走漏了消息。那天便是初八日,孙汶在一家绅士人家赴宴,忽见他的身旁有好几个兵勇轮流来往,情知不妙,反装得没事人一般,笑对座客道:‘这些人,是来逮捕我的吗?’依然高谈阔论,旁若无人。等到饭罢回寓,兵勇们只见他进去,没有见他出来。那时杨云衢在港,又因布置不及,延期了两天。恰恰给予了官厅一个预备的机会,立即调到驻长洲的营勇一千五百人做防卫。海关上也截住了党军私运的军械。今早由南海县在埠头搜捕了丘四等一干党人,其余一哄而散。又起得七箱洋枪。原报告人李家焯在双门底农会里捉住了党人陆皓东、程耀臣等五人。”胜佛顿足道:“陆皓东真被捕了,可惜!可惜!到底是那个党员走漏的消息呢?陆皓东捉到后,如何处置呢?”徐勉道:“哪个走漏消息,至今还没明白。不过据原报告委员李家焯说,是党员自首的。”胜佛拍案道:“这种卖友党员,可杀!可杀!”言犹未了,麦化蒙从外跳了进来,怒吽吽地道:“陈皓东、丘四、朱贵全已在校场斩首了,程奎元在营务处把军棍打死了。陈皓东的供辞非常慷慨动人,临刑时神气也从容得很。这种人真是可敬!又谁知害他的就是自己党友朱淇,首告党中秘密,这种人真是可恨!”胜佛听到这里,又愤又痛,发狂似地直往外奔。常肃追上去,嘴里喊着:“胜佛,你做什么?”正是:
直向光明无反趾,推翻笔削逞雄心。
胜佛奔出,是何用意,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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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燕市挥金豪公子无心结死士 辽天跃马老英雄仗义送孤臣
且说常肃追上去,一把抓住了胜佛道:“你做什么?凡是一个团体,这些叛党卖友的把戏,历史上数见不鲜。何况朱淇自首,到底怎么一会事,还没十分证明。我们只管我们的事罢!”胜佛原是一时激于义愤,没加思索的动作,听见唐先生这般说,大家慨叹一番,只索罢休。胜佛因省城还未解严,多留了一天。次日,就别过常肃,离开广州,途中不敢逗留,赶着未封河前,到了北京。胜佛和湖北制台庄寿香的儿子庄立人,名叫可权的,本是至交。上回来京,就下榻在立人寓所。这回为了奔走国事而来,当然一客不烦二主,不必胜佛通信关照,自有闻韵高、杨淑乔、林敦古一班同志预告立人,早已扫径而待。到京的第一天,便由韵高邀了立人、淑乔、敦古,又添上庄小燕、段扈桥、余仁寿、刘光地、梁超如等,主客凑了十人,都是当代维新人物,在虎坊桥韵高的新寓斋替胜佛洗尘。原来的高本常借住在金、宝二妃的哥哥礼部侍郎支绥家里,有时在栖凤楼他的谈禅女友程夫人宅中勾留。近来因为宝妃的事犯了嫌疑,支绥已外放出去,所以只好寻了这个寓所暂住,今天还是第一天宴客。当下席间,胜佛把在万木草堂和常肃讨论的事,连带革命党在广州的失败,一起报告了。韵高也滔滔地讲到最近的朝政:“西后虽然退居颐和园,面子上不干涉朝政,但内有连公公,外有永潞、耿义暗做羽翼。授永潞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在天津设了练兵处、保定立了陆军大学。保方代胜升了兵部侍郎,做了练兵处的督办,专练新军,名为健军。更在京师神机营之外添募了虎神营,名为翊卫畿辅,实则拥护牝朝,差不多全国的兵权都在他掌握里。皇上虽有变政的心,可惜孤立无援。偶在西后前陈说几句,没一次不碰顶子,倒弄得两宫意见越深。在帝党一面的人物,又都是些老成持重的守旧大臣,不敢造作非常。所以我们要救国,只有先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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