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黄土》第96章


长贵是真懵了。农村的受苦人成年累月与土坷垃打交道,没见过世面,他只见过警察把老贾从雪地里押走的情景——顺茂的嘶喊、茂兰的哭叫、五花大绑的顺祥背影……:“队长,队长,救救我,长娃离了俄没法活。”长娃是他儿子。
队长刘树生又冲官生娘说:“别哭了,深更半夜的,球也挨(nái)了,也没少啥物件。你也别寻(xing)死,他也别坐班房,你有娃,他也有娃。都要活人呢。说吧,你要啥,能私了?”
“两石粮食!”那婆姨立即止住哭喊说。
“俄没(mè)两石。”长贵低声说。
“拿不出两石俄就死在你家硷畔上!”
“打死俄也拿不出两石粮。”
“算了,官生娘,你也别逼他,俄是队长,各家饥荒我还是知道的,长贵你拿出1石2升粮就算把这事了了。”
于是,三人到长贵家用口袋装了1石2升粮,傻长贵还给人把粮食背到窑洞里。
回到家里,躺在炕上,长贵左思右想,不对劲。可是又想不出来那儿不对。但是特别心疼,心疼那1石2升粮。受苦人的粮食就是命,家里再没什么比粮食更精贵的东西了。这几年队里分的、历年攒的,统共就有1石2斗粮食,给了官生娘,就剩下几粒粮食铺在囤底,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奇怪的是队长怎么算得那么准,还带个零头!他爬起来,又看看空空的粮屯,忽然觉得:不行!得把粮食要回来!
于是半夜三更的就爬到山上贾顺祥家,又把满村的干部都找来。
听完事情的原委,树青和大部分干部都明白得跟明镜似的。
官生娘家今年日子更加艰难,劳力少分的粮就少,娃又多,过了年就没什么吃的了。长礼饿的不行,人就跟疯了似地,到处寻吃食,四个娃饿的成天哭叫,老三更是难活得不行。荒年麻耶的,匠人来这穷山沟的越少,来了也拉不到家生,官生娘也少了卖屁股的营生。
那说书的唱两晚也不容易,来官生娘家一晚,第二晚死活不来了。头晚的钱,官生娘死赖着说钱没给够,找刘树生给他断理。官生娘干这营生也是麻烦不断,常有人睡完了赖账。由于家挨着近,树生又是干部,官生娘找上门来,树生就常帮着训斥几句,要回点钱。主要是树生吃人嘴短,暗地里占了官生娘不少便宜,村里人说那第四个娃媚眼与树生才像,树生婆姨也闹过几回,山村里这种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愿管。
说书的死活不加钱,再逼要,说书的宁可第二晚不唱了,那事情就闹大了,张扬出去树生也担待不起。官生娘死缠着说:“那你给几升粮,俄那个死鬼男人再吐两天恐怕就顶缸了。”哭声楚楚。大家都知道长礼是个吃了吐,吐了吃的废人。
树生正让官生娘缠得没法,就见长贵从硷畔下担水走过,想那也是个缺心眼的单身汉子,树生忽然就悟出了这么个吃窝边草的瞎(ha)注意。
这件事牵扯到班子成员,不好当面裁决。
老贾说:“长贵你先回去,我们干部合计一下,明儿再解决你的问题。”
长贵磨叽了一会,见大家都不言传,说:“请掌柜们千万给俄做主。”给干部们鞠了一圈躬,出门去了。
老贾说:“树生,你咋能和那骚婆姨干出这种事来……”
“我亲眼看见长贵趴在那婆姨身上。碰上了能不管吗?”树生说。
“你就不知道那婆姨脱裤子比谁都快。离她家就一丈远,不回家屙(bǎ)屎,跑你们家硷畔下面装什么洋蒜。”老胡说。
“1石2升粮,你倒算得这么准。”老申说。
“你是不是得什么好处了!?”树青倒是直来直去。
“没!没!没,官生娘说要给我那零头2升粮,我把她臭骂一顿,日她先人的,忙了半夜才2升粮,原先说好……”树生见说漏了嘴,就闭了嘴。说是长贵缺心眼,其实树生也不是什么精明的人,全仗着他表哥李丕斗才当的干部。他导演的这场戏经不得半点推敲。
柳树青来了气,把树生狠狠批评了一顿。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治保该管的事情,于是就慷慨激昂了一番。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评论了几下,老贾厌烦,并不言传。天不早了,就商量怎么办。本应老贾拍板,老贾不想管,就说:“青娃子,你现在管治保,断一下(hà),看如何处理。”
树青来了精神。别人发言的时候,他心里已经琢磨了几个来回。这事双方都有过失,要想摆平,不能只打一方。论理,官生娘是设局诈骗,但是长贵也被抓了现行。要是摆不平,官生娘闹到公社去,打官司抓人的,冷庙沟的日子也不好过。就说:“这样,长贵今晚也算占了些便宜,官生娘也不容易,给外面卖屁股也要收钱,一晚上多少?”
“少的五毛,多的三块。”刘树生说,他常给官生娘断卖屁股官司,知道行情。
“给她留1斗2升,其余的长贵背回去,队里再给她半斗,她要是闹大了还不是得俄们来收拾。”树青把他刚才琢磨的道理给大家说了。大家都点头。
“她卖屁股还要队里给她粮,都让自家婆姨卖屁股去好了。”老申笑说。
“话不能这样说,”老贾说:“眼看官生娘家这饥荒就过不去了,本就是救济的对象。不是逼得没办法谁干那营生。逼出人命来,还不是我们干部的麻达。”对官生娘老贾还是有恻隐之心的。
商量完此事。申有福说:“马上就要开春了。赶紧筹划筹划今年的生产吧。”
老贾说:“深更半夜的,哪有精神,再说吧。”
树生说:“饥荒这么重,要赶紧谋划。”
老贾说:“这不青娃子也进来了,读书人,有的是主意。你们先合计合计吧。”
老胡说:“你得拿个大主意。”
老贾忽然提高嗓门:“不就是扩不扩种吗,这事俄定不了。”一语道破,趿鞋出门。又从门外传回来一句话:“再要让俄定这事,书记不当了!”
树青听着发愣。
第二天,树青和树生带着长贵到官生娘家,宣布了队里的决定。官生娘先是紧张的死死抱着那还没打开的一石二升粮。听柳树青说完决定,愣了半晌,泪就下来了,慢慢松开了抱着的粮食口袋。长贵从口袋里挖出1斗2升粮,把剩下的9斗粮食背回家。树生领官生娘到库里提回半斗粮食。
晚上官生娘跑到柳树青窑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感谢干部的处理,特别谢谢队里的半斗粮。其实那半斗粮对她那六口人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平常人家也就十天半月的光景。但是她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困难时期、做出这样的事、这半斗粮对她来说是格外温暖。
官生娘诈粮是娃们实在饿得没办法了。她丢人现眼想尽一切办法弄来的几颗粮食,要算计着度过这一冬的饥荒,得先顾着四个娃。老三饿得抠土吃下,涨得肚皮发亮,正在炕上打滚煎熬。哪还舍得给长礼吐了糟践,只管让他自己找食。
正月里长礼满世界的找食吃,跟牛驴猪狗抢食。那夜里,外村来的赌徒们为了驱狗,扔了些糟糠裹着的鸡骨,长礼和狗们争抢,狗咬加上鸡骨卡喉。正月二十九,也就是柳树青抓赌的第二天早晨,长礼死在他家硷畔底下。
长礼衣服撕得稀烂,才过一夜,尸身那臭啊,飘满了后沟,无人敢近前。不是尸腐,而是长期疥疮脓水的恶臭,加上呕吐的秽物。
官生娘挑来两担水,把他冲洗了个净,在硷畔下挖了个坑,把尸首推进坑里埋了。按说人死了是不能埋在自家附近的,可是谁能帮她呀。过事情要炸糕、要请吹手、要请十几个后生抬棺上山呢!
才把长礼埋下,老三也直挺挺了,一并埋在他大坟前。
冷庙沟的哭声长流水。垒起坟头,官生娘就坐在坟前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死去活来,一天一夜呀。哭得狗不敢再叫,驴不敢再吼,二月里飘起了漫天大雪。
13。2。2 抓赌
生产队的治保主任不仅仅就是处理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那点儿纠纷小事。还有许多大事要抓。
赌博在陕北农村根深蒂固,源远流长。一到冬闲,各村就开了各种各样的小赌场,在家里、烂窑、避雨窟窿、山沟野洼,三五人一聚,一只宝盒,两颗骰子,押大押小、押单押双,“梦壶”、“顶贵”、压明宝,昏天黑地的就是一宿。怪了去了,这些受苦人是越穷越赌,越是灾年赌的越厉害。今年冬天赌博成了一股风,刮遍了延河川。何家坪公社下过几次通告,也组织公安、民兵抓过几次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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