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琳妃传》第225章


我心中了然,迎上他深情的眸光:“我曾有过担心,便是在生育了慧生之后,因为落下了疾病,再也无法生育。那几日,我总是想起温裕皇后。”
陈舜微微怔住:“你仿佛从未与我说过。”
我握着洁白如初雪的绢子,盈盈按住他的唇心,绢子上绣着的凤仙花鲜活饱满,如染着蔻丹的指甲上开出的花。
“温裕皇后的母亲,是朱成玙的三夫人,曾经,朱成玙去到乡间拜会同宗叔祖,却由于京城里时疫流行,不得不留在乡间,便在那时认识了一名女子。听母后说,他们二人早已暗许终身,朱成玙更允诺娶她为妻。只是,朱府又怎会允许朱成玙娶一个普通的乡下女子?朱成玙归京后,朱府便迅速敲定了一名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便是陶夫人,时间一长,朱成玙便将曾经的海誓山盟抛诸脑后,即便后来迎她为妾,不过居于通房丫头之下,在府中的日子步履维艰。”我摇头轻叹,“许是彼时我多思,亦是担心你厌弃我再不能有孕,我总是梦见,自己与三夫人一样的下场。”
陈舜摇一摇头:“你真傻。”
我粲然一笑:“但是,你待我,一分一毫都不曾随岁月流逝而减去,时至今日,再想起从前那份担心受怕,我只觉得好笑。”
陈舜扶着我,慢慢步入德阳殿:“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吗?我说过,‘我会等你,一直等你,哪怕漠北的黄沙都被风吹尽了,我的心都一直在你身上,不会被吹动分毫’。从隆庆十一年二月十四,到乾元元年八月初六,一共九百二十三日。没有哪一日,我不在等着你、盼着你、念着你。”
我心中一动,再多的甜言蜜语,都远远及不上那一句情深意重的“九百二十三日”,那是灵犀相通的等待,是望穿秋水的执着,我与陈舜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德阳殿正殿,却是挂着一幅洛神图,简率的淡墨刻划出清旷的远山,衬得江面空旷清新,纤细绵长而又柔韧的白描线条墨色清淡,衬得乘云徐徐行于浩淼水波之上的洛神娴静优雅、绝尘出世,洛神衣袂翩飞、神情婉转,真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陈舜颇有些好奇:“我曾来过德阳殿,仿佛没有这幅洛神图。”
我曼步上前,手指从画上轻轻抚过,清淡的日色透过浑圆的珠帘筛进殿中,洛神高髻丽服、手执纨扇、眸中含情、翩然而来,极逼真,又极其然,然而,母后从未给我看过这幅洛神图,库房里也并没有这样的东西。而这幅洛神图一丝纤尘也无,看来是有人日日看护的。
眸光一凝,我细细望向洛神图的右下方,有极细小的四个字,正面看,并不能得见,要稍稍侧过头去,对着日色才能看到,仿佛是先用极细腻的毛笔写下,采用冰蚕线细细绣出,是极精致的手艺工夫。
这四个字是:爱妻璧儿。
我蓦地怔住,这不是父皇的字,父皇的字更大气、更苍劲,这四个字,下笔轻软、饱含深情,几乎可以想见下笔之人唇角轻扬的笑意,但是,字里行间,却又分明有一种淡淡的愁思弥漫。
这个字,更像是摄政王的。
母后与摄政王的种种暧昧,我是知道的。
关于母后手刃摄政王,也曾有风言风语传出,是说摄政王是为了救母后而死。
我暗自摇头,流言就是流言。
然而,刹那间,却有另一种猜测在心头遽然浮起,瞬间便如同饱吸春雨的笋,飞快生长起来。
如惊雷隆隆在耳,如电光横贯长空。
我紧紧攥紧了手里的绢子,猛然明白,为何,母后即便在掌摄六宫事的大权之后,依然会在独处时分,露出深深的哀愁与落寞,挥之不去。
彼时的我以为是六宫繁琐的事端与嫔妃的争风吃醋,抑或是为了玄凌的皇位。
如今想来,原来都是为了摄政王。
我也终究是明白了,为何在摄政王余党被肃清之后,母后从此归隐颐养、专心理佛,再不插手朝廷及后宫之事。
是了,看着心爱的男子在自己面前死去,母后的心,必定是痛悔到无以复加的。
朱漆鎏金殿门“吱呀”一声推开。我回眸,却是竹语,她如今是老得极厉害了,满头华发,脊背微弯,更不得不拄着竹节形楠木拐杖,所幸,甄嬛待她很好,更安排了宫女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视若宫里的太妃、太嫔。
我匆匆上前,扶起欲对我行礼的竹语:“姑姑不必如此。”
竹语的目光在我面上流连许久,怅然叹息:“大长公主,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的时候,奴婢想起您,觉得您仿佛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帝姬。”
我心底一酸:“姑姑到这里来是?”
“竹息临走前告诉我,昭成太后把这幅洛神图留在德阳殿,要我务必,每一日都来看护,不能让洛神图染纤尘分毫。”
我微微一惊,下意识道:“这幅画,是哪里来的?”
竹息的笑意在那深深浅浅的皱纹里漾开,仿佛是吹皱了一池春水,她仪态安详,缓缓道:“大长公主是否明白了什么?也是,几十年都过去了,大长公主也该知道了。”她颤巍巍上前,静静凝视洛神图,“金丝楠木棺椁中,昭成太后双手交错,掌心中,牢牢握着一对碧玉莲花镯子。大长公主,这对镯子,您应该最最熟悉了。”
碧玉,莲花?
我骤然明白:“碧玉,便是母后,莲花,便是摄政王。”
“愿如莲花托玉,生生不息。”竹语微微阖目,怅然叹息,“可惜啊,可惜啊,楚有和氏璧,微瑕人彷徨。”
回吉州的马车上,我最后一次掀开帘幔,望向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京城。
紫奥城地势高,那金碧辉煌的殿顶叠嶂连绵,在日色下辉映出星星点点的金光,象征着帝国的中枢以及四海天下最富贵之处。
然而,天家富贵,是要拿了牺牲来换取的。
母后这一生,那样短暂却又那样漫长。
她活了六十一岁,却有整整二十二年与青灯古佛为伴。
她日复一日地追悔自己的错,却又任由民众襃赞她手刃摄政王的巾帼豪情。
她是孤独而矛盾的。
终其一生,只有竹息与竹语真正懂得她,懂得她心口上的朱砂痣。
而我与玄凌,却什么都不知道。
陈舜握着我的手,低低相劝:“仪柔,你的母亲是伟大的,她为了江山,除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她不愿民众知道事实真相,甚至不惜将媛妃与中山王玉牒除名,更将长宁大长公主幽禁在长宁观一生一世。她做足了这一切,是告诉世人,摄政王威胁大周国祚、罪无可赦。同时,她也将自己一生一世钉在薄情寡义的名号上,她这样做,只是在传达三个字。”
我无声地望向陈舜,只觉得他掌心的纹路厚实而又清晰。
“对不起。”
泪水蜿蜒而出,静静地蔓延。
是了。
母亲将恩情挥泪斩断,让历史永久地记住她的无情无义。
有的帝王,为了名声,不惜歪曲事实。
有的帝王,为了霸业,不惜穷兵黩武。
而我的母亲,却将所有的是非公正都留给后人,她不需要解释什么,也不需要证明什么,甚至,即便心里再如何深沉地痛悔,她都能将皇太后的身份演绎得那样好。终有一日,会有人在历史苍茫的汪洋大海中,打捞出事实真相,而被前人所误解的一切的一切,也将会水落石出。后人在感叹摄政王真心实情的同时,亦会痛恨母亲冷血无情。
这便足够了。
让历史来将自己审判,这便是母亲对摄政王传达的讯息:她这辈子对不起他,便生生世世来偿还。
乾元最初三年风雨惊雷、波云诡谲的斗争中,或许,真的没有人是胜者。
而唯一看似笑到最后的母亲,却留下了无字碑歌。
第五章 曲廊琼窗梦不容
第五章
曲廊琼窗梦不容
乾元八年的春日来得格外早,紫奥城里弥漫起一片如烟的绿意,然而,在这里呆了六年,我越发思念漠北的模样,那里虽然有黄沙,但也有绿洲,金色的沙丘与苍翠的树木一眼分明,远不是紫奥城那般,分不清敌与友,道不明亲与疏,看不见远与近。
人前人后,我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宠妃,他们都无比尊敬地唤我:“容妃娘娘。”
但恩宠的背后,总会有闲言碎语传出。曾经流传过这样一种说法,皇帝宠我,不啻于先帝宠爱舒贵妃,而我与舒贵妃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异族女子、都生得一副娇艳狐媚的容颜。
听得此言,我付之一笑,皇帝的心,除了纯元皇后,再也容不得旁人。而我所谓的宠爱,却分明是金玉的面子、败絮的里子,不堪入目罢了。
某个春雨迷蒙的深夜,我从沉闷的春雷声中醒来,内殿中,以银线绣着朵朵梨花的绞纱帐帷半开半合,有清凉的风打着旋儿拂来,猝不及防地袭上我的身体,带来微凉的湿意。
沉香木雕花开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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