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沉璧》第128章


“你以为是我让沉璧去刺杀慕容博?我倒也希望我能狠下这条心,谁知我偏偏做不到。我还指望她能抛却前尘过往,让我用下半生来弥补对她的亏欠。可是,她不给我这个机会,她根本不打算活下去。她一心只想给你报仇,她手上那把剑,离我的胸口,大约也只相差一念之间。那个时候起,我已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如果我是你,胸怀远大,步步为营的夺来天下,我也可以举重若轻急流勇退。这样的放弃,并不是件难事,甚至还能留得身后名。可我从开始就是被逼的,一件以命相搏的东西,就连放弃的资格都不曾属于我。我曾经最快乐的理想,莫过于做个普通商人,忙碌的养活妻儿,闲时在后院种一两株山茶。可事实上,我做了什么?我杀父弑君,我多疑的伤及无辜,我连自己的孩儿都保不住,又为了那可笑的亡国罪名,亲手将心爱的人推往和亲之路。”
“我走错一步,便错过一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你若也不想无果而终,便该应了我的要求,我绝不会让你失望。我南淮后继储君,自当依照我的遗嘱与贵国建交。”
言尽于此,不为求生,只为见她一面。
他是不是该庆幸,他的璧儿,尚且一无所觉?
十里楼台,琴声不绝,待蒙住双眼的黑布取下,怀瑜看到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眉清目秀,流波转盼,只可惜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她的唇角斜伸至额头,虽然经过细心养护,色泽已近浅淡,但美玉终究有暇,再也不复当初的完美。
“青黎?”他微微皱眉。
“你没有认错人。”青黎对他的惊讶回以一笑,“跟我来。”
怀瑜默默跟在她身后,巫峡那一战,付出代价的人,原比他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青黎,你也……恨我吧?”
“不,既然她都可以释然,我有什么不可以?她说,恨比爱更难,唯有释然,才是真正的解脱。”
怀瑜苦笑:“她还好吧?大夫们有没有说过,她何时会醒?”
青黎没有立刻答话。
回廊两侧白纱轻扬,如同冬日里的大雪,模糊了视域,模糊了空间,他恍然觉得自己又在做梦,唯有在梦中,他才可以这么真实的走向她,走向梦寐以求的终点。
除却遗憾,只剩圆满。
他的一生,本该与她携手白头,如今,却也不用等到白头了。
数着自己的脚步,有些期待,又有些情怯。
仿若回到多年前的苏州,他在天色未亮之际急匆匆的赶往柳府,只为找她要一份曲谱,抑或是,想见她一面。
好在这一次不同于那一次,她就在前方安静的等他。
“到了。”青黎终于停下。
他举目四望,立足之处乃一方水榭,脚下泉水氤氲,暖雾终年不散,空气中弥漫着药草清香,令人心旷神怡,想必是慕容轩特意建来供她疗伤之用。
青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侧身相让。
推门的瞬间,他几乎屏住呼吸。
怕吵醒了她,更怕惊醒了自己,只是梦呵,梦中的容颜,梦中的笑眼千千。
他走近床边,不料床榻间被褥整齐,空空如也。
他怔了半晌,不知所措。
琴声依旧,只是不知何时一曲终了复又一曲,拨动心弦的旋律,犹如淙淙耳语。
他倏然回头。
垂帘深处,正是他朝思暮想却又始终如同镜花水月般无法拼凑完整的身影。
他难以置信,泪水继而夺眶而出。
“璧儿,你……”
上天依然待他不薄,如此一来,他还有什么遗憾?
她款款起身,唇角一抹清浅的笑。
“多谢关心,我的伤已痊愈。今日特意等你来,权作送行。”
她将他请入水榭外的隔间,隔间里早已备好酒席。
她神态自若,他却有些局促,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他从没想过,会面对清醒的她。
她为他斟了一杯酒。
他从碧色的酒水一直望进她的眼眸,忽然明白过来。
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改变了方式,终究,是由她来送他最后一程。
什么都不用再说。
接过酒杯的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为自己也倒了一杯。
“第一杯,为十里塘的挚友。”
她垂眸,一饮而尽。
十里塘的浅浅月色里,一起开怀畅饮,一起对月高歌。年少的纯净与轻狂,此生不再。
“怀瑜,我常常想,如果上天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从头再来,我只愿回到十里塘,经营我的凉茶铺子,等来沉非。到了婚嫁的年龄,出现合适的人,情动之时,我便会自然而然的将他认作与我有着一世约定的那个人,哪怕错了,也没什么不好。你看,我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其实和当初并没有两样。” 
他机械的仰脖,冰凉的酒水淌过喉间,身体的温度似乎也随之流失。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何尝不想重新选择一次,宁愿是流浪在秦淮河畔的孤儿,说不定,也能在人海中遇见她,做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布衣夫妻,恩爱到老。
她再度为他斟酒。
她执觞的手白皙而柔软,令他不由得想起梨香苑中的雨后梨花,被风吹落的一点莹白,忍不住想触碰,却又怕它转瞬凋零在指尖,只能痴痴望着,直到它从眼前消失。
“第二杯,为我无缘尘世的孩儿。”
他的心神狠狠一震,痛楚不堪。
那些暗夜里涌动的情潮,在每一寸肌肤贴合之处,幻生出绝望而妖艳的花,而后,又在无数个思念成狂的夜晚,熬成无药可解的毒。他与她之间,真正的缠绵,不过一夜。
“我曾经,真的想要那个孩子,我们的孩子,能够让你我血脉相连,能够让你我走到下辈子都不会遗失对方。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木木是谁?他,其实是我心底的执念,一个关于天长地久的执念。但是,怀瑜,我爱过你,在那个执念左右我之前,我就已经无法自拔的爱上你。我尽力了,却仍修不来相守的缘分,对不起……”
他缓缓饮下杯中物,疼痛早已不知从哪泛起,连带着她的眉眼,一并沉入晦涩的混沌。
他徒劳的维持着一线清明。
“璧儿,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她笑着摇头,最后一次给他斟满酒。
“第三杯,为余生的相逢陌路。”
酒水漾了一些出来,溅到他手上,与之相随的,还有她的泪,令他留恋的温暖。
“怀瑜……”她轻唤着他的名字,一如在梨香苑的每个清晨,她叫他起床,他总是故意不睁眼,直到她娇嗔的拿粉拳砸他,而那轻轻软软的声音,早已袅绕在心底,成了一生中渴求不得的美梦。
如今,他依旧不要睁眼,装作听不见她后面的话语。
是的,你我缘尽于斯。但余生,并不会再相逢,如此,终难成陌路。
失去意识的一刹那,他的唇边竟绽开温柔的笑意。
璧儿,我死也不愿放开你的手。
与子成说
南历开皇四年,以沿边六城为礼,南北正式建交,开埠通汇,百废俱兴。北陆熹帝禅位于四子慕容奕,即改年号为天佑。北历天佑两年初,官员改制完毕,政局清明,至此,奕帝方许幕后高参归隐田园,留一代传奇。
终南山下的小村寨搬来一户人家,平日只见男主人进出,鲜少见到女主人。
“璧儿,你成天这么躺着,不累么?”
躺在床上的女子神色安宁,似在熟睡。端坐榻前的模范丈夫一心一意为娇妻修剪指甲,全然不在意他说的话有没有人在听,抑或是,被什么人听了去。
“我承认当初是我不好……”例行的忏悔,刚起了个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补充几句:“可给你种忘忧蛊的馊主意不是我出的……虽然我并不希望你为我伤心,却也怕你真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哦?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床边原来还站着一个人,黑衣男子凉嗖嗖地抛出一句话:“我记得你很是豪言壮语,说让她尽管忘,大不了你再重新追求她一次。”
“我自然不愿她为我担惊受怕,郑伯的提议,你不也赞成吗?”模范丈夫面不改色,过了一会,眉峰轻蹙:“几位长老都给她诊过脉,该治的伤都治好了,她怎么还不醒过来?该不会是那蛊儿遗留下什么毛病吧?”
“他们不也说了随时都有可能醒吗?心病还需心药医,等你哄得差不多了,她大概就愿意醒了。”黑衣男子不以为意地挑挑眉,颇有些幸灾乐祸。
模范丈夫终于沉不住气了,回头道:“天义门近日都闲得发霉没事干了么?你老守在我这里做什么?”
“我来了才不过半柱香的工夫,你又我一直没给机会谈正事。”黑衣男子好整以暇的给自己倒了杯茶,眼风扫过咬牙切齿的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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