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板几更深》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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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禟直到见了瑞玉,那冲天的火气才没了根由,断线风筝一般踪迹无着了,唯余无尽悲辛,像积在肺腑的一腔淤泥,倒不出来,只有强压下去。她眼圈红着,一见他,却把那浸泪的帕子丢了去,浓重的鼻音吭道:“你这是怎么了,弄得这么狼狈。”于是走过去,看看他那撕破的衣襟,教他脱下来缝补。他素来疼惜她,又何时在乎过一件衣裳,这次却任她脱了,搬来一个圆凳在她身边,借着灯火看她穿针引线。槅子窗下边的一盆秋海棠开得正酣,将那烛火也映红了,像女子拿凤仙花刚染过的指甲,连带手指尖也洇染了,他们皆是被富贵晕染的人,自以为呼风唤雨,而今开到荼蘼花事了,方才觉察自己的微薄与天真。
金线在她那小指甲盖上绕了个结扣,她试探道:“我想跟你一道去,成吗?”
谕旨上没有这样的恩赦,他们必须遵旨,她自然哪儿也去不了。而他不愿让她觉出事态的促迫,只避重就轻地说,“我初来乍到,一个人拖家带口反倒不便宜,再说青海那地方黄土狼烟的,不是你呆的,眼下红丫儿临盆,也离不开你。莫不如等过阵子,我把住处收拾干净了,红丫儿也出了月子,你再来。”
她眼睛迷离了,看那琵琶襟上一团团金光熠耀,却再看不清那根穿引的银针,“你去了,住哪里,吃什么,我听说那地方风沙极大,白天穿单衣还冒汗,晚上就要盖棉被。”
他心里也没底,见她落了泪,只得假言安慰道,“到了地方,自有王公的行辕,兴许不比北京,可也不至于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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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瓜蛋子似的,岂能委屈得了,老十四呆了那么些年不也好好的?你放心,该备的东西我都备好了,你还不知道我,到哪儿能委屈了自己?”
这话倒是实话,他向来是个懒散怠惰、娇生惯养、油瓶倒了也不肯扶的人,只是勤于敛财、钻营世故,就为到哪儿都不能委屈自己。瑞玉略安心些,泪却依旧簌簌地垂,又想起自己多年来依靠管了他,如今活生生地散了,却不知会是什么光景,她向来是个没心思的人,连日后府事营生打理诸事的种种为难都不曾想到,却只觉得剜了心头肉一般,着实生生地难受。
他自然早已为她绸缪,细细嘱咐道:“我走以后,家中外事,都由何瓜子儿操持,你若不放心,就过问些,若是嫌烦,理也不用理,量他不会马虎;家里的帐房银库钥匙你收好了,遇事就多跟雁庭商量,那起子不稳妥的人,我自会打发了她们……若是那竿子狼心狗肺的儿孙亲戚们敢来扰你,你就去找八嫂,她自会护着你。”
他这样一交代,瑞玉听起来却是大大动了干戈,宛如天塌地陷,再见无期,不由得放声哭开了,允禟好生为难,“怎么还哭?”
她呜咽道,“我怕我自此不见你了,不知会成什么样。”
他揽过她的头,哄孩子似的宽解道,“你那位佛陀不是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么?”他左右思量,拽下腰间的荷包,抻开系绳,倒出那个西洋画的陶瓷胭脂扣来,挂到她颈上,“有水皆含虚空月,你见着它,就跟见着我一样。”
这几句却让她心下诧异,想着允禟这人素日浪荡不羁,轻描淡写的几句见识,却是慧根深种,并不输她这个长斋茹素的,足见他的灵透,纵便游媚富贵如云蔽日,他不是看不穿色即是空的道理,只是看得破忍不过,娇气又受不了苦。她低眉凝神一看,说道,“你还留着它?”
他一下顽皮地笑开了,像是已经四两拨千斤了去,“当年我们兄弟几个意气用事,弄了毒药在身上带着,被你截了去,还说我要是养外宅,你就拿它药死我。我可记着呢。往后我把它交给你,我的一条命都是你的,你我且各自珍重,努力餐饭,自有重逢的一天。你就攥着它,到时候还给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看着他那一副不在乎的相,勉强应了,“你可一定记得来接我。”
允禟由着那慵懒散淡的性子,再加对胤禛的不满,本想耽搁几日再动身,却见瑞玉终日惶惶不安,怕自己拖得久了对她是个折磨,不如索性去了,倒是安了她的心。外加随行的钦差楚宗朝夕催促,他也心烦意乱,便只隔了一日,后日恰是个不冲煞西方的日子,便收拾好行装从容上路,只在临行前辞别了允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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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礻我,又对何瓜子儿留下话,将瑞玉房中的鹤伶等几个好事的小妾,许给安身银子各自打发了去。瑞玉本意去送,随他行到院门,他冲她说道,“今儿开了风,你还是别走远了,本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凄凄凉凉的,你若是一昧地送我,送到哪里是个头?回头再伤了风。”瑞玉不依,他又哄道,“我这回是奔北边德胜门出京,得绕着咱家院墙到后门那儿,你此刻就到后门等着我,找奴才开了院门咱们再说话。”
瑞玉信了,连忙朝后院奔,一路上走过碎石的□,花盆底咯咯棱棱的,她心急顾不得,径直脱了去,打着一双赤脚跑过去,踏过曲桥秋湖,穿廊画栋,擦身而过的皆是这一生的金粉繁华、玉颜青春。昔日欢声笑语,耳鬓厮磨,允禟与她的影子,晃在府院的各个角落中,那静好的岁月原本悠长,只是一朝梦醒,不知身在何方。
后角门许久未开过,绕在门环上的铁链锁早已锈死了,她哭着挣扎推搡,雁庭忙招呼下人寻钥匙来,劝道:“福晋不要哭了,这墙本就隔音,您哭声一盖过去,九爷他们从外边路过,您也听不见的。”
这样一来她果然不再哭,静静等着听墙外的脚步声,后院墙边恰有棵参天古槐,浓荫时宛如华盖,此时被秋风催落了,膏腴遍地,瘦得只剩筋骨,遮不住的阳光,却在此刻恰恰被浮云蔽了去,满地落叶教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她以为是车撵的声音,细听却又不是。正思量间,远处果真有车毂马蹄之声,近了,便是他翻身下马,皂靴踏在石阶上,重重地拍门。何瓜子儿正拿来钥匙,急匆匆想要开锁,谁料想那铁锁经年未启,机括早已锈死,让他蛮劲一拧,竟把钥匙生生扭断在锁孔里,瑞玉急了,吼道:“废物,你们给我把它砸了!”
这厢兴师动众地唤家丁找家伙,墙外的允禟却已怯然,他自下明白此去的凶险,只是当着瑞玉,总是自己给自己壮胆,眼下才出了家门,竟自觉心中瑟瑟空寂,怅然若失,听见家人吆喝着砸锁,便有不祥之感在心头隐隐缭绕着,因临行将胤禛的谕折落在家中,又遭楚宗的频频敦促,那双手竟有些颤巍巍地抖,鼻尖也酸了,那凉涩终于也涌上眼眶。他决计不让家人见到自己这副狼狈相,便深深压住气息嚷道:“你老爷们还没走,就要砸家什物,像什么话!就不能给爷讨个好彩头么!”
那头沉寂了片刻,听得瑞玉哭道:“那怎么办,铁链弄不开,让我怎么见你!”
允禟心如刀绞,故意放声喊道:“我把皇上的谕折落在你屋里了,就压在明堂圆几的香炉下边,你打发人去取了拿给我。这锁砸不得,咱们到西边洞窗底下说话去。”
瑞玉赶紧打发了雁庭去,自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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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西面山墙的一个六棱洞窗底下,脚底踩着一块太湖石,高举手臂,却将将够到那窗棱子,况且王谢侯门外更是墙高地凹,自然是看不见他的。她高叫着他的名字,努力伸着手,希望他哪怕能看见一个指甲盖也好。他在墙外听得真切,那声音一下下挤压着他的心,挤着他的血脉运流,仿佛声停了,他的心便不跳了。他仰头看着那高处的洞窗,那方空幽黑洞,俨然已咫尺天涯。他扬起袖子在脸上囫囵一抹,吸着鼻涕道:“好媳妇儿,当年在八哥府上初见你,你念着料丝宫灯上一首苏东坡的诗,那声儿风打银铃似的,真是好听,再念一遍给我听听。”
瑞玉早已心乱如麻,这些年二人也从未提过当年念灯诗的事情,不知他从哪里想起来,又不知他为何想起来,直说记不起,又怕他伤心,只得说道,“你先起个头,我就念。”
他却直截了当地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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