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超说:“没,刚到支队,我寻思着打点儿提前量,熟悉熟悉案情。”随后又问我干什么呢。
我赶忙捂紧电话,说:“才洗漱完,在床上躺着呢,一会儿就睡觉啦。我知道你为这事儿上心,可也别太累了,咱不差这一两天,赶紧回家吧。”
冯超嘿嘿一乐,说:“哈哈,头一回见你这么温柔。行,知道了,马上就撤,挂了啊。”
因为附近没有适合停车的地方,出租车又不能在乘降点逗留太久,我只能选择下车。付费的时候,我发觉司机瞅我的眼神有些怪异,估计对我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还跟踪一个警察,感到不可理解吧。
站在原地,四处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反常迹象,我就快速穿过马路,走到与市公安局隔街相望的古塔公园。
古塔公园紧挨着大润发超市,占地面积极广,以辽代大广济寺古建筑群为借景,连通北侧的锦州博物馆,构成一个大型露天休闲场所。广济寺古塔位于公园正中,拔地而起,高耸巍峨,被四周几盏高强度射灯映照得通体辉煌,在夜色里显得极具沧桑味道。
此时,公园内挤满了纳凉的人们,熙熙攘攘,说笑吆喝,与古塔的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外面,默默地凝视着古塔。舅舅画作描绘的是锦州老城区,古塔的位置居于正中,四名战士所处的房屋就在一侧,看建筑格局的外形,应该就是大广济寺。
隐约间,我的脑海中产生了一丝奇怪的联想,那四名战士为什么要脱离大部队站在寺门外呢,难道里面会有国民党军队的埋伏,他们是在侦察敌情吗?
我坐在公园门前的石阶上,用手轻轻扇着风,装成纳凉的样子,一边胡乱思考,一边密切地注视着公安局院内的动向。
十几分钟后,冯超走出了市局大楼,发动车子慢慢驶出。我赶紧起身坐进一辆停在附近趴活的出租车,继续尾随跟踪。
一路向南,没有任何异状,我看到冯超的车子驶进一片住宅小区,这才意识到他是要回家了。
冯超是个单身汉,父母都在外地农村,他一个人住在小凌河畔的绿苑小区。绿苑小区是公安局在3月份新建成的集资楼,基本上还没什么人入住,楼下堆满了装修垃圾,根本没有停车位,周边路灯也没装好,到处乱七八糟的,看着漆黑一团。
我提前一小段距离下车,刻意选择墙根和楼身暗影,尽量不弄出任何响动,小跑着跟踪冯超。我看到他把车子停在附近的锦州银行门口,斜背挎包,腋下夹着那本受礼单,大步流星地向家中走去。
我微微点头,估计今晚也就如此了,正想转身回家,又猛地停住了。我好像看到远处的黑暗中,闪起一点儿微微的光亮,随后又迅速熄灭,再次恢复了一团漆黑。
多年刑警生涯的锤炼,让我对光线、声音和各类微量物证,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凭借经验,我在瞬间就分析出,那点光亮是在静止状态中闪起的,因为是暗夜所以非常明显,而且位置较低,稍纵即逝,类似于火机引燃的火光。
难道是他们,那只幕后黑手?
我又惊又喜,马上将身子闪进一堆如山的垃圾后,略微定了定神,然后弓着腰,双手撑住一块预制板,慢慢地探出头,向印象中的光源处凝神看去。
左侧三十米开外,是临街的一排新建门市房,镶嵌有巨大的玻璃幕墙,上面横七竖八地涂抹着一些白色油漆印痕。门口是一条尚未完工的步行街,两侧堆放着很多铺路砖石,应该不会有什么。
转念一想,我立刻猜到那是玻璃幕墙的反光,就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折射角度,同时小心地移动身子,探头向对应的右侧位置瞧去。
那是小区楼群间的观景广场,有篮球场那么大,正中矗立着四尊巨大的塑像,在黑夜中也看不出雕的是什么东西。
等双眼逐渐适应黑暗后,我看到一个人形的黑影,紧紧贴在其中一尊塑像后面,露出半边身体,头部还在轻轻摇晃。对面的玻璃幕墙上,不时会闪映出一个淡淡的红点,微微颤动,忽明忽暗,若隐若现。
此时,冯超已经快要走到楼道口,完全没有察觉出身后的异常。
想到机不可失,我决定先下手,就踮起脚尖,无声而迅速地冲向观景广场。才跑到一半,我就看见那个黑影动了动,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朝相反的方向跑开,同样的毫无声息,显然是对方已经发现了我。
我咬了咬牙,心里暗骂:小犊子,还想溜,就是你了。我加快脚步,穷追不舍,一直撵着他跑出小区后门。
绿苑小区依河而建,身后是贯穿锦州城的小凌河。我看到那个人跃过一条低矮的灌木带,从两米多高的河堤猛然跳下,随后就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叫“操”,似乎是扭伤了脚。听声音分明是一个男子,不过暂时还无法判断具体的年纪。
我几步赶过去,也紧跟着跳下。尽管事先有准备,可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是震得脚后跟生疼,五脏六腑不停地翻腾着。
河堤下面是一条长长窄窄的水泥甬道,紧紧贴着河水。小凌河幽蓝深邃,哗哗地流淌着,水波缓缓荡漾,一轮明月颤巍巍地倒映其中。
我揉着脚踝,左右瞧瞧,看到那个人影一瘸一拐的,却丝毫不减速,已然穿越不远处一个凉亭,飞快地向北奔跑着。
我忍痛站起身,使出吃奶的劲儿,在他身后猛追。追出一百多米,彼此的距离逐渐被拉近,可以看清这个人的穿着了。根据体型轮廓来判断,他是一个身材消瘦的矮个子男人。
我发力紧跑几步,眼看近在咫尺,就猛地伸出右手,一把扯住他的领子,用力向后拽去。
嚓的一声,他的衣领被我扯裂了,可他前奔的冲力实在太大,硬是将我带了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但他奔跑的势头却就此止住。
那个男人哼了哼,突然回过身,二话不说,一拳冲我面门打来。我急忙松开手,弯腰避开他的拳头,顺势伸出双手一掐,使劲扣住他的手腕,借力向旁边甩开。
在我们彼此擦身之际,借着月色,我看清了他的面孔——30岁上下,小平头,鹰钩鼻,长长的刀条脸。
男人噔噔噔向外抢出几步,随后站稳,转过身来,凶恶地盯着我。他喘着气,嘶哑地骂了句“你找死”,再次恶狠狠地向我扑来。我毫不示弱地迎上去,与他扭打在一起。
刑警这个职业看起来威风,但现实中除了遇到突发事件,平时单个警员极少有单独面对犯罪分子的时候,无论执勤还是抓捕,向来都是一起上,并持有手枪、警棍等武器警械。
虽然我心里万分紧张,但好在我的擒拿格斗技术还算过硬,而且那个男人与我都是一米六八左右的身高,体型也差不多,即便他力气大些,但崴伤了脚,行动总是有些受限,我倒也没有太吃亏。
暗夜中,我们拼命撕扯着,招招不离对方要害,身边是哗哗流淌的河水,耳边是彼此粗重的喘息声。
几个回合下来,我们都有些气力不足,浑身热汗直流,累得大口喘气,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趁我稍不留神,男人虚晃一招,身子往外挣出,随后快跑两步,一头扎进旁边的小凌河,抡起胳膊,全力向对岸游去。
我脱口叫了声浑蛋,急忙冲到河岸边,下意识地伸出手往前扑了扑,但还是忍住跳下河的冲动。
真他妈的郁闷了,我不会游泳!
看他哗啦哗啦地越游越远,我急得眼珠子喷火,几次把手伸到后腰,想掏出手枪射击。不行!现在警械武器管理极严,如果人被打死了,不但线索立即中断,我也铁定得受处分。就算打伤了,这小子倒霉催的一头被淹死,我也脱不了干系。
我使劲跺脚摇头,心里恨到不行,自己咋就是个旱鸭子呢!还有那个破“五条禁令”,让他妈警察拿枪当摆设吗?想到此处,我又骂自己是笨蛋,怎么早没想到用枪控制。
眼瞅着矮个子男人爬上对岸,又回头朝我比画了个手势,貌似非常得意,然后飞速地爬上河堤,钻进一片小树林,就此不见了踪迹。
没办法,算我点儿背。我无奈地叹口气,嘴里小声咒骂着,拖着胀痛的双脚,顺原路慢慢返回,再次来到绿苑小区。
一番查找之后,我在雕像旁边捡起男人丢弃的烟头。我捏住烟身,歪头仔细看了几眼,白色的过滤嘴,品牌是中南海。我尽量不触碰烟蒂,小心地装进上衣口袋。或许通过指纹检测,能最终帮我锁定该人到底是谁。
由于心情极度郁闷,我没有打车,而是选择步行,反正离家不算太远,也好顺便整理下混乱的思绪。
一路上,我反复思索着,那个男人肯定是跟踪冯超的,看来我之前的推测完全正确,身边确实时刻有人在窥视。不过为什么在路上没有看到跟踪的车辆呢,我对自己的观察力相当有自信,难道是疏忽走眼了?
等回到父母居住的小区,我依旧从后窗爬入,省得老两口起疑心。
洗漱之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来回折腾,脚踝依旧隐隐作痛,根本睡不着。我在心里暗暗盘算,自己的计划还算成功,幕后黑手已经将目光转向我身边的人。至于刚才的正面冲突,完全属于意外,估计我这身打扮,也不太可能会被认出,不过以后办事可要小心些了。
之前的追逐搏斗,让我的体力消耗严重,想着想着,眼皮开始打架,思维逐渐迟钝,我慢慢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太不舒服了,眼前不停地涌现出各种面孔,时而是舅舅,时而是罗远征,时而是皮卡车司机,时而又是矮个子男人。他们都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嘴巴张合翕动,好像在说些什么,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听到任何声音。
最后一个梦,我竟然梦见了矮个子男人,他走到我面前,点燃一根香烟,朝我不停地微笑,比画了一个古怪的手势,神情中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轻蔑。梦境中,我气得破口大骂,他却始终微笑不止。
我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些不对,难道……
还没等我琢磨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就将我的意识拉回到现实。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喘着气,只觉得浑身汗湿,内衣裤纠结成一团,非常难受。母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谁啊……哦哦……门开了。”
我抬手擦掉脑门上的汗,偏头看向窗外,晨曦初露,几缕阳光轻巧地透窗渗入,应该是早晨了。
不一会儿,我听到外面传来支队长马云伟的声音:“大姨,肖薇在家吧?”
我愣了愣,觉得有点儿奇怪,却也顾不得多想,急忙起床穿上睡衣,理了几下头发,拉开房门走出去。
我看到马云伟一身便装,穿着皮鞋,站在客厅里。他的表情异常严肃,身后站满了支队的同志。我没有看见父亲,应该是出去晨练遛弯了,母亲正忙着端茶倒水。
大清早的,他们集体上门这是要干啥,而且连鞋都不换,这么兴师动众,难道是案情有了进展?
尽管心存疑惑,我还是平伸两手,摸摸索索,一步步向前蹭去,用一种平静而略带询问的口吻说:“马支来了?”
马云伟没有说话,只是眯起眼睛,静静地看着我。队里的两名女同志很自然地走过来,搀住我的胳膊,扶着我坐在沙发上,然后就站在旁边,双手很自然地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晃了晃头,心里微觉别扭,又追问一句:“马支,是……是你来了吗?”
马云伟慢慢走到我面前,抱起肩膀,居高临下地直视着我的眼睛,冷冷地说:“肖薇,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这突兀的问题让我一愣,想都没想,顺口就说:“我当然在家啊。”
就在这时,我的眼角余光突然注意到,三名队里的小伙子正在无声而迅速地向我靠近,另外有一些人则往我的房门口挪着脚步。
马云伟目光闪烁,微微一笑,拉长语调说:“在家……在家……那就好,那就好……”说着,他抬起右臂,手掌呈拳状,堵住嘴唇咳嗽了几声。
如同得到命令,那三个小伙子立刻蹿过来,六只大手同时扭住我的肩膀和胳膊,把我牢牢地按进沙发里,身边两名女警则用单膝压住我的腿,伸手在我腰间迅速摸索起来。
我又惊又怒,立刻叫起来:“你……你们干什么?”身体使劲挣扎着,可是被那么多人压住,又哪里能挣得开啊。
此时母亲刚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水壶,一时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名同志从我的房间走出来,抱着我昨晚穿过的母亲的衣服,又将我的配枪交给马云伟。
马云伟伸手接过,迅速卸下*,回头看向我,低沉地说:“肖薇,昨晚我市某小区发生了一起命案,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与此案有关。经请示局党委,暂停你的一切职务,请你配合公安机关的调查。”
我心里咯噔一下,根本来不及作出判断,就急忙分辩说:“马支,你……你开什么玩笑,你怀疑我杀……杀人?我可……”
马云伟挥手拦住我,他俯下身子,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肖薇,你真的看不见吗?”
听他一语道破,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能傻愣愣地坐着,但脑海中却在飞速地分析着:他们是如何得知我视力恢复的,昨夜到底发生了一起怎样的杀人案,为什么会牵扯到我?联想到最近怪事频发,接二连三地死人,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难不成又是与舅舅的人皮有关?
想到这里,我知道事情已经露底,不能再隐瞒,也隐瞒不住了,必须将实情告诉马云伟,但眼下时间与地点都不允许,必须找个和他独处的机会。看来,我的秘密必须多一个人分享了。
打定了主意,我心中慢慢平静下来,立刻放弃了挣扎,依旧装成眼盲的样子,目光投向远处,脑袋轻轻摇晃着,说:“马支,我想这里面一定有些误会,我现在就跟你们走,我一定能解释清楚的。”
听我这么说,马云伟打量了我几眼,微微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其他人放开我。随后,在两名女警的监视下,我换上了外衣,将惊慌失措的母亲安顿好,和马云伟等人下楼坐进警车。
虽然没有给我上手铐,但身边是两名虎背熊腰的男民警,将我紧紧夹在中间,看他们高度戒备的架势,似乎生怕我长翅膀飞了一般。
去往市局的路上,我单手掐住额头,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飞速流动的街景,一直没有吭声,始终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同时,又在心中酝酿着一会儿要如何开口。
车内极静,只有空调冷气流泻发出的咝咝声,其他人都没有说话,却时不时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我。
很快,车子就来到支队,我被他们扭着胳膊带进大楼。走廊里人来人往,一看到我走过来,他们都立刻站住,表情变得有些异样,随后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咬了咬牙,装作看不见,双眼目视前方,嘴角挂着微笑,一步步向前走去。
马云伟并没有直接对我提审,而是领着我来到他的办公室,又让其他人都出去。我跟木头桩子似的站着,也不去看他,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马云伟坐在办公桌后,点起一根烟,深吸了两口,吐出一团烟雾,弹了弹烟灰,一指对面的沙发,淡淡地说:“坐吧,现在方便了。我想,你肯定有话要对我说吧。”
长久地搭档,自然养成了心有灵犀的默契,我立刻仰起脸,感激地向他点点头,说:“马支,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
马云伟挥手拦住了我,说:“肖薇,我跟你说,你现在最好什么都别问。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装成看不见,昨天晚上你到底在哪儿?”
我知道此时处境尴尬,由不得自己做主,只好苦笑几声,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诚恳地说:“马支,我……我现在有点儿乱,你能让我想想吗?”
马云伟笑了笑,说:“可以。”他又点起一根烟,“但我不希望你撒谎。”
我在心中快速地组织着语言,跟他如实地讲述了我的全部调查结果和猜测,并特别强调自己的计划和昨晚的遭遇。
听我说完,马云伟用力掐灭烟头,面色阴沉,十分难看。他起身背负双手在屋里踱了几圈,然后一步一停地走到我面前,凝视着我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肖薇,我要告诉你,你现在的处境很糟糕,因为被害人是冯超。”
冯超?!
我顿时呆住了,只觉得脑神经被使劲捏了一把,不疼,却是极端的麻木,类似于那种喝多了的眩晕感觉,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冯超死了?!
不对,不对,不对……他骗我!我马上就清醒了,昨晚我明明看见冯超已经走到家门口,而且我也发现了窥视者并追了出去,不但发生厮打,而且还眼睁睁地看着他跳河逃走,冯超怎么可能遇害呢?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跳起来,两手撑住桌面,身子向前探着,几乎将嘴贴到了马云伟的脸上,喊道:“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因为过于激动,我的指甲死死地抠着桌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马云伟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激动。他见我情绪平复下来,又点起一根烟,才慢慢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昨天21时50分许,绿苑小区一名晚归的住户回家,看到某单元楼门口趴着一个人,后脑血肉模糊,血液和脑组织大量外溢,一动不动,好像是死了。
古塔分局的刑侦民警赶到现场后,立刻认出受害者竟然是自己的大队长冯超,难怪之前拨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此时,冯超的门钥匙尚插在锁眼内,据此初步怀疑凶手是尾随行凶。
在职民警被人杀害,随身配枪也不见踪影,绝对是捅破天的大案,市局刑侦支队及纪检、督察部门的同志相继赶来。大家伤痛气愤之余,首先想到应该是报复杀人,极有可能是以前曾被打击处理过的犯罪分子所为,理由则是冯超随身财物俱在。
经法医现场初步尸检,冯超后脑曾遭到两次沉重击打,颅骨开放性骨折,呈深二度塌陷,创口边缘附着少量碎裂细小的石屑,凶器为扔在附近的装修石料。根据尸温检测和血痂凝固状态分析,死亡时间不会超过40分钟。
由于案发小区刚刚投入使用,相关基础设施配备滞后,没有安装视频监控探头,目前只能从冯超生前的行动轨迹查起。
通过调取冯超的手机通讯记录,发现他最后接听的两个电话全是我打的。当时队里的同志也想询问我,但据技术室值班民警回忆,冯超曾于21时左右来到支队,向其打听罗远征被杀案的案情及舅舅人皮一事,并摄取了相关物证照片,离开的时间是21时17分。
于是就有人推测,也许是我过于关心案件进展,叫冯超前来询问。据此,他们立即赶到我父母所居住的小区,调取了门口视频监控录像。在视频中,冯超开车离去,与此同时,一个模模糊糊、疑似女性的黑影从院墙跳出,不但行踪诡秘,还打车尾随冯超。
这个黑影引起了民警的高度关注,经调取士英街沿途全部视频录像,发现该人所乘坐的出租车始终若即若离地跟踪着冯超,并在公安局门口乘降点做短暂停留。不久,女性黑影下车,略作停顿后,直接穿过街道,走向对面的古塔公园。在原地站了片刻,此人又向四周不断张望,然后就在门口坐下,始终注视着公安局方向。
利用最先进的视频分析技术,将视频画面逐帧放大,进行v波段增益、多普电磁波降噪,还原出一个清晰的人物面部图像。让他们非常吃惊的是,那个女性黑影竟然是我。
当时所有人都大感疑惑,我明明眼盲在家休养,怎么突然又恢复了视力,还无缘无故地化装跟踪冯超?尤其让人不解之处在于,冯超还是事先被我叫到家中的。
不久,冯超开车驶出公安局,我继续打车跟在他后面,又一前一后、鬼鬼祟祟地走进绿苑小区。视频受到遮挡,到此终止。
二十几分钟后,我再次出现在小区门口的画面中,垂头丧气,慢慢向家中走去,此后再也没有出来。
看完全部视频,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眼前种种迹象表明,杀害冯超的凶手极有可能是我。
在当时,多数民警都不相信这个推论,经过再三研究,他们决定先不正面与我接触,而是通过视频中显示的出租车牌照,迅速找到了当晚曾拉载我的两名司机。
可是他们的证词对我太不利了,尤其是我在车内给冯超打电话时,口口声声说自己要睡觉,摆明了是在撒谎。此外,我的父母也证明,当晚我整夜都没有外出。由此看来,凶手只能是我!
马云伟所用的字眼十分小心谨慎,尽可能做到客观再现,几乎没有一点儿主观意见,类似案件卷宗里的平实描述,使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所说的话,更无法进行辩驳。
等叙述完全部案情,马云伟几乎抽了多半盒烟,室内烟雾缭绕,十分呛人。他走到我面前,直视我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肖薇,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我完全相信你不是凶手,也理解你的这些做法。但……但问题在于,检察院会信吗?法院会信吗?你伪装眼盲,化装尾随,时间吻合,人证确凿……这些……”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叹口气,重重地说:“肖薇,这次你真的‘玩儿’大了。”
听到这句话,我如同被抽筋拔骨,瘫坐在沙发上,脑中一片混乱。
此时此刻,我已清楚地意识到,一切都是那只幕后黑手将计就计的精心策划,我仍旧没有逃脱他们的掌控,甚至完全掉进了陷阱。那个矮小男子其实只是吸引我注意力的诱饵,如果他真的要针对冯超,大半夜的又抽哪门子烟,这不是典型的暴露目标嘛。
想通了这个道理,我更是欲哭无泪,悔恨万分,本以为之前的计划天衣无缝,还确信自己是那只黄雀,谁曾想,背后竟有一个笑到最后的猎人。盲目地自信,武断地行动,让我居然把自己“玩儿”了进去。
尤其让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是,因为我的草率行为,白白搭上了冯超一条性命。想到曾经在心里说的那句对不起,我心如针刺,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看来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弥补了。看我这副样子,马云伟叹了口气,安慰我几句,又告诉我,因为案情重大,而且我和冯超都是在职民警,案件将由市检察院直接插手侦办,支队这边恐怕是爱莫能助了。不过在检察院没来之前,他会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我需要尽量回忆当时的全部细节,协助他们从中查找蛛丝马迹,或许还有一丝翻盘的机会。同时,因为案发时没有直接目击证人,凶器石块表面粗糙,无法提取清晰指纹,目前我只是本案的重大嫌疑人,只要找不到有力证据,案件就会无限期搁置。既然有缓儿,那一切就都好说。
见我不表态,马云伟拍拍我的肩膀,踌躇着说:“但你这身衣服,肯定是保不住了。经市局党委研究决定,你因违反工作纪律,造成严重后果,已经被开除。相关文件正在起草,并将于近日下发。”
我动了动嘴唇,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将脑袋垂下,什么都说不出,什么也不想说,处在如此紧要关头,我哪里还有心思惦记这身衣服,保命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我咬紧牙关,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我有机会出去,就算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不但为自己,也为那些死去的人讨回公道。同时,我也一定要弄清楚,舅舅的人皮中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在马云伟的耐心询问中,我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两手掐住额角,仔细回想昨晚的每一个细节。马云伟逐字逐句记录,时不时打断我,反复求证某些疑点。
说着说着,我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将手伸进衣兜,掏出一个纸包。纸包打开,里面是昨夜矮小男子丢弃的烟蒂。虽然这也无法洗脱我的嫌疑,但总算聊胜于无,至少可以检验出上面遗留的指纹和嘴唇表皮脱落物。
那是一根金装0.8mg中南海香烟,刚刚燃烧了三分之一,我和马云伟都注意到,在过滤嘴的中段部位,有一个轻微内陷的圆形印痕,后半截略有收缩,没有咬叼后留存的齿痕,应该是套嵌烟嘴所致。
我对香烟品牌不太了解,但以前去北京出差办案时,知道当地人爱抽中南海,据说口味清淡绵软,有点儿类似韩国烟,难道矮个男人来自北京?
不对!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在河边厮打时,他情急之下骂出的那句“你找死”,平翘舌严重不分,绝对是东北口音,与皮卡车司机差不多。由此看来,凶手仅仅是偏好这个口味而已。
马云伟上网搜索了一下,告诉我,中南海香烟由北京卷烟厂生产,有多个品种,其中在锦州市面上常见的是普通版1.0和0.8,这种金装版0.8极为少见,由于口味太淡,抽的人不多。不过香烟都是通过烟草局配送的,通过查询出货记录,完全可以找到售卖店铺,或许可以据此掌握矮个男人的活动区域。
随后,马云伟叫来一名民警,将烟蒂作为重要物证,送交技术室做检验。虽然凶手吸烟时套有烟嘴,嘴唇表皮脱落物中的dna无法提取,但是通过渗透进烟纸内的汗液1,可以分析出此人的某些生理性特征,比如疾病、营养摄取等。
看到这些熟悉的侦查手段,以前都是用来锁定犯罪分子的,现在居然要靠它们来为我洗脱嫌疑,我不禁摇头苦笑,感到一种莫大的讽刺。
接下来,我和马云伟又研究了更多的细节。冯超身上财物俱在,唯独缺少我交给他的那本受礼单,足以说明凶手在案发后,曾经仔细搜寻过现场,意识到受礼单的存在,对自己是一个威胁,所以将其拿走。由此看来,凶手,或者说我身边的那双眼睛,必定是前来给舅舅吊唁的某个人。至于冯超丢失的那把手枪,可以认为是作案人顺手牵羊所为。
很快,民警送来物证检验报告。马云伟看了几眼,啪的一声,将报告重重地拍在桌上,扭头看向我,说:“妈的,这事绝了,烟蒂表面检测到微量人类汗液成分,却看不到任何指纹。”
我立刻愣住了,呆呆地望着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古怪至极的判断:矮个男人没有指纹。
听我这么说,马云伟连连摇头,认为没有指纹实在有些荒唐,他马上叫来支队资深老法医徐瑞宏,向其详细咨询。
徐瑞宏从事法医工作三十年,经验丰富,屡破大案,不但是队内的顶梁柱,更是全省出名的法医学专家。当年在任的局长十分看重他,在调任前,曾指名要带他走,还许诺了一个正处的职级。只不过徐瑞宏说自己快要退休了,妻儿老小都在本地,懒得再动窝,此事才算作罢。
徐瑞宏早就知道关于我的事情,简单安慰了几句,看了看检验结果,很肯定地告诉我和马云伟,世界上确实有人根本没有指纹,属于基因紊乱症的变形病态。但是这样的人非常罕见,几百万人中也碰不到一例,通常由家族中的女性遗传给后代,学名叫无指纹症。
无指纹使得人体无法排汗,意味着任何一个热天或者剧烈的活动,都会让患者中暑,严重时可引发全身脏器衰竭,并导致死亡。患者除了没有指纹和无法排汗外,通常还表现出多种不同症状,例如头发稀疏、没有牙齿、指甲营养不良发软、皮肤上有大面积的黑色素沉着,或者异常苍白等等。
听到这里,我心中立即释然,当时我与矮个男子曾发生过激烈的肉搏,感觉到他身上大汗淋漓,既然不可能是无指纹症,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矮个男人的双手曾受过外伤,指纹已经被破坏;二是有同伙偷偷到过现场,抹去了烟身遗留的指纹,但汗液渗透进烟纸纤维中。以他们一贯谨小慎微的行事风格来分析,第二种可能最为靠谱。
这时,民警走进来向马云伟报告,说市中检的人来了。马云伟皱了皱眉,表情有些吃惊,语气严厉地说:“妈的,这么快,谁通知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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