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临。
运粮河旁的大溪沟村,灯笼纷纷亮了起来,远远看去,竟如同漫天星辰一般。
这个时候,村子各家各户都飘出诱人香味,一派热闹喜气的景象。
随着工坊区在此地安家落户,不仅另一侧的小溪沟村受益于夜市经济的繁荣,就连作为新建定居点的大溪沟村,也肉眼可见地多了烟火气。
这里的村民,基本都是拖家带口的工匠,来此地定居的,这片区域原本是荒地,如今靠着工坊区规划起来,不算是家属区或宿舍,但在官府那里是有正式登记的,勉强算是“人才特惠新村”之类的概念。
“娘,鸡汤炖好没?我要喝!”
厨房内,小孩坐在灶洞跟前烧火,眼巴巴看着灶膛里的柴禾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鸡汤的香味让他垂涎欲滴。
刘氏笑眯眯道:“等一会儿,先给你爹,待会儿娘再给你端过去。”
“嗯呢,谢谢娘!”
“这孩子”
刘氏心疼地看着儿子,只觉得儿子这段日子受苦了。
“先给孩子喝吧。”
孩子的父亲邓老秤砣在外面劈柴,听到妻子和儿子的交谈,忍不住插话道。
“行!”刘氏爽快答应,她早就发现儿子馋的厉害了,这段时间更是连隔壁邻居的猪都看着流口水,“等着,我先给你盛半碗尝尝。”
刘氏麻利地从橱柜里端出带着豁口的破碗,盛了半碗鸡汤递过去。
“嘿嘿!娘就爱疼我!”
“贫嘴。”刘氏嗔骂,“赶紧喝吧,喝完了娘再给伱盛,保准你喝了没够!”
“嗯呐!谢谢娘!”
小孩乐滋滋地捧着鸡汤,迫不及待喝了一小口,脸上露出享受之色。
“太烫了!太烫了!”但随即他急忙把碗放在石桌上,不断哈着气吹凉。
“德行。”
邓老秤砣的跛脚算是治不好了,但跟在诏狱扫盲班里那时比起来,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是完全不一样了,他抱着柴火走了进来,一边弯腰放下柴火,一边说道:“今儿冬就这点柴了,烧完咱家也改烧煤。”
“烧煤不比烧柴费钱?唉,你说这官府,也不晓得是怎么想的”
刘氏的嘀咕还没说完,便见自家丈夫脸色有些不高兴,连忙止住了话头。
“妇人之见!国师都让烧煤,你比国师还懂?”邓老秤砣训斥道。
“是是是,我说的不对。”
刘氏连忙赔笑,如今自家丈夫在工坊里当那劳什子“质检员”,乃是技师序列的,一个月挣得工钱比从前走街串巷给人等秤挣得可多多了,这“家庭帝位”自然一下子也就上来了。
再加上搬了这敞亮的新房,空荡是空荡了点,居住面积也比以前要大,眼见着家庭条件方方面面都改善了,刘氏自然也就比以前体贴温柔了一些.贫贱夫妻百事哀,若是从前,怕是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吵起来,如今兜里有了俩子富余,也就没那么大气性了。
明初社会除非是勋贵豪族,否则其他阶层基本还是流行“两餐制”,指的是早餐和晚餐,早餐也被称为“朝食”,朝意味着一天的开始,也就是一天的第一顿饭,而晚餐叫作“飧”,从“飧”这个字的组成就知道什么意思了,夕阳下的饭食,也就是一天的最后一顿饭。
见刘氏端上来了饭菜,看在晚餐的面子上,他也神色一缓,对妻子解释道。
“烧煤就烧煤呗,贵那两文钱,听说明年黄淮的煤矿开出来,煤价马上就贱了。”
说完,邓老秤砣终于把碗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鸡汤。
刘氏问道:“怎么样?”
邓老秤砣砸吧着嘴道:“比运粮河镇上酒楼做的还好喝,镇上那些人卖得太贵了!”
刘氏笑道:“你还是别惦记镇上的东西了,镇上卖的东西贵死了,一斤猪肉七十文钱,鸡蛋要八文钱,糖果糕饼更加昂贵。”
儿子也凑了过来,虽说是独子,但性格只是跳脱,并无坏毛病,非要说有,就是贪嘴,总喜欢吃一些好吃食物。
这不,今天一早他就嚷着肚子饿了,一家人就这么用着餐,邓老秤砣一如既往地蹲在凳子上吃饭,鸡汤泡米饭,吃的是有滋有味。
“听说国师今天来工坊里视察了?”
听了刘氏这话,他只是闷声点了点头。
刘氏右手放下筷子,用左胳膊肘怼了怼他,悄声问道:“那你没去求见?你好歹跟国师有这份香火钱,人家教你认字算数,又给你们这些人寻了生计,说是恩同再造也不过分,你去叙叙旧,这评中级技师的事情,不就手拿把掐了?要不你总在工坊里闷闷坑坑的,人家谁拿你当回事,晋升都耽误了。”
邓老秤砣闻言,直接便不高兴了,撂了筷子。
“国师对我们有恩不假,可人家都帮到了这份上,若是不知好歹还想奢求更多,那成什么了?”
刘氏还想说什么,丈夫马上继续说道:“而且人家国师日理万机,一天不晓得有多少事情要忙,抽空来看的都是军国重事,我算什么东西,哪能为了自己的私心耽搁人家的时间?”
刘氏点了点头,自责道:“是我见识短了,而且国师那么忙,若是真因为无暇见你,让你在众人面前折了颜面,反倒让人觉得这香火情不可靠了,你做的对。”
邓老秤砣一怔,他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地觉得做人不能太功利,能自己走的路,就少靠别人。
就在这时,门扉却忽然被敲响了。
“五叔叔!”
听了自家孩子的叫嚷,邓老秤砣晓得来人了,小五以前是磨镜子的,现在在玻璃工坊当工匠,而且是高级技师,算是他们诏狱扫盲班里专业能力非常强的了,除此以外就是烧窑的也在玻璃工坊里烧玻璃.邓老秤砣和木楞一起在化肥工坊当质检员,张灵和变脸儿听说调去香水工坊做什么“推销员”了。
工坊区现在共有玻璃、化肥、水泥、香水,一共四个工坊,而这些从扫盲班毕业的人,并没有在水泥工坊工作的,所以今天姜星火也没见到他们。
但姜星火并没有忘记这些交织在他命运轨迹中的老朋友、好学生。
“邓老秤砣,快来!”
小五难得欢快的声音传了过来,邓老秤砣又一次放下碗筷,迎了上去。
到了门口,他整个人都怔住了,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熟悉的称呼脱口而出。
“先生!”
来人非是旁人,正是提搂着一袋橘子的姜星火,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随员。
柑橘是江南百姓在冬季最容易获得的水果之一,也是郑和远洋舰队补充维生素预防败血症的常备水果虽然后者是否有足够的科学依据还算存疑,但姜星火还是坚持在郑和临行前给他预备了好几舱。
姜星火把橘子交到邓老秤砣手里,用手心拍了拍他粗糙的黑黄色手背,轻松地解释道。
“今天来这边验收,眼见着天黑了,就不往回走了,正好上次带孩子来这逛了小溪沟的夜市,又听说你们的新居在这边,一道过来看看,怎么样,添副碗筷?”
邓老秤砣激动坏了,抓着柚子皮的双手颤抖不已。
“要得、要得。”
他结巴了很久,才勉强挤出了几个字,眼角隐约闪烁出泪光。
“快、拿碗和筷子。”
邓家这顿饭吃得很热闹,姜星火从小溪沟村夜市过来的时候,还让人买了些吃食,烧窑的和木楞都是老实人,没怎么说太多话,但看得出来,他们也很激动。
因为是姜星火亲自登门拜访,惊动了新村的村长、里正,又来了几位乡绅耆宿,姜星火也不好拒绝他们作陪,亦是存了照拂这些故人的念头,便将他们都留下了,在邓家吃了顿饭。
邓老秤砣也终于借助酒劲向姜星火说了自己最近的工作,表示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质检员。
姜星火的目光在他家里游走着,因为他的位置正对着门,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院墙边上晒的衣服和鞋袜上,不禁停下目光,怔怔地出了一刹那的神。
这是邓老秤砣一家的衣裳和鞋子,大多是半旧不新,最下面的一件旧棉袄已经被磨得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另外两双露眼的布鞋也沾满灰尘,不是什么金贵玩意儿,但也能看出来很懂得珍惜,扔了不舍得。
“工作和生活上有什么难处吗?”
小五连忙道:“先生当初教我们,咱每个人都是大太阳,自个就能发光发热,如今有事干有钱挣,一切都顺利。”
“你们呢?”姜星火看向剩下三个男人。
“我我和邓哥儿差不多吧。”木楞吞吞吐吐地说道,“有吃有喝,有房有屋,就是缺个媳妇儿热炕头。”
这个答案显然没有出乎意料,姜星火颔首,又看向邓老秤砣。
邓老秤砣笑呵呵地摆摆手:“都挺好的。”
说话间,刘氏已经将桌子收拾妥帖了,一家人热情地请姜星火坐在椅子上。
烧窑的老头给姜星火斟了杯热茶,说道。
“先生平时都在京里,偶尔来一趟不方便,等春暖花开,您若是有空,可要再过来,我们一定好好招待您。”
姜星火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你们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最好的招待了。”
“对了,你家里是不是还有个半大小子,送去读书了吗?”
烧窑的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只道:“不是那块料,念几天书自个儿就不念了,现在在汤山那边下矿呢,也能补贴补贴家里。”
“矿上要累些。”
“都是体力活,挣个辛苦钱也踏实。”
姜星火闻言,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问了问,矿区有没有按时发工钱,监工有没有打骂或是体罚煤矿工人的现象。
在得知一切都正常后,姜星火点了点头。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是他觉得别人该怎么样就该怎么样,有时候也要尊重每个人自己的命运。
刘氏将一碟萝卜条端了上来,递给姜星火:“这是我去年腌的萝卜条,您尝尝。”
姜星火接过来咬了一口,入口酸甜可口,用来佐酒简直绝配,佐茶就差了点意思。
“好手艺。”
“您带一袋?”
“那感情好啊。”姜星火笑道,“那就麻烦了。”
邓老秤砣憨厚一笑,搓了搓手。
“对了。”
姜星火复又问道:“工坊问你们上商业保险了吗?”
“问了,每个月要交十几文钱。”
“上的人多吗?”
“不多。”
情况并没有太出乎姜星火的意料,虽然商业保险是大明银行推出的,但在工人和市民中的接受程度并不高,与之相反,出口货物的商品险反而颇受参与海洋贸易的商人们追捧。
商业保险一般包含了疾病险、工伤险、失业险,一个月少的话需要十几文,多的话甚至要数十文,工坊里的工人,对此几乎是本能地抗拒。
他们宁愿手头的铜钱多一些,也不打算为以后可能的意外进行准备。
而这里面有相当基数的一些人,对于参与同样具有保险性质的各种同乡会或是含有教义互助性质的民间宗教更有兴趣.或者说他们不太愿意相信在官府那里的投资,更乐意相信私人组织的信誉。
为此,工坊也不可能强迫他们买,只能是出于提倡的目的。
“能买就买,终归是个保障,孩子到了年纪也送去读书吧,以后读书兴许有出路。”
“这事儿不急,等过段时间天气暖和些了再送他去,要不自己来回不放心。”
姜星火点点头:“好,不急,慢慢来,咱有的是时间,也不必着急。”
“是啊,不急,慢慢来。”邓老秤砣乐呵呵地说。
其他人看到这情形,忍不住都低头偷笑了起来,姜星火也跟着笑。
姜星火自己也意识到了,或许自己对他们的生活还有更高的期望,希望他们和后代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但其实站在他们的角度,对于现在生活的种种改变,已经觉得非常幸福和满意了。
“不急”这两个字本身,就蕴含着希望。
人生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或许回首的时候就只有那么一瞬,但其实对于这些曾经在诏狱里相识的人来说,这些昔日的旧友虽然聚得不多,却始终关系匪浅,这种友谊不像其他关系那般虚伪,是真挚、纯粹的友情,即使分隔千山万水,但心中仍有彼此.只是时间不断拉长,渐渐淡薄,或许某天,连这种坐下吃顿饭,甚至送别的场景都不会再见。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星火在邓家又待了一会儿,这才与邓老秤砣等人告辞。
邓家夫妻和小孩一路送他出了巷口,看着他骑马离去,小孩抹着额上的汗水,喃喃地嘟囔道:“国师身边的人可真厉害,我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威风凛凛的马,要是我能给国师养马就好了。”
“没出息。”
刘氏狠狠剜了自家儿子一眼,没好气道。
邓老秤砣倚着外面的篱笆,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旋即说道:“开春了就送你读书去!国师说的准错不了,不去矿上。”
与此同时,南京城里也在举办一场私人宴会。
这里本是京城中一处普通宅邸,它是之前某位致仕归乡的官员留下来的房产,曾经属于并不重要,反正靖难的时候就收归国库了,等去年金幼孜被任命为审法寺少卿的时候,皇帝顺手就将这处宅院赏赐给金幼孜,作为他的新宅。
不过今天,因为是金幼孜的生日,这里却聚集着不少官员。
三杨、解缙、胡俨、胡广等人赫然在列,还有大理寺少卿吕震、光禄寺少卿李伟,六部的人反倒没怎么来,侍郎、尚书级别更是一个不见。
酒到酣处,面红耳热之际难免聊点庙堂上的事情,今天金幼孜是主角,自然也是围着他的工作内容转。
《大明律》已经正式昭告天下,成为了天宪地位的法律,而这一版的《大明律》,跟以前对比,主要就动在了盐法、考成法以及海禁相关条款上。
至于保险法和社会济养法,甚至是之前对各部门采购权的限制,以及类似姜星火前几天提的“裁汰各衙门冗员、限制‘隐性官员’权力、严惩盗卖国家物资”,就属于次级法律以及案例补充法了,跟《大诰》差不多。
今年审法寺的主要工作就是修订贸易相关的法律,也就是包括对外贸易法、国内商业法、商品保险法在内的这些法律。
整体来讲,事情算是千头万绪,不好短时间内就梳理明白,也算是跟着变法一起摸着石头过河。
三杨情绪不高,因为他们私下搞小动作还没怎么地呢,就被皇帝不留痕迹地给教育了,大皇子妃连带着吃了挂落,让他们一时间有些灰心丧气。
很显然,虽然他们都很聪明,可踏入仕途的时间还太短,在庙堂上的表现还不够成熟,甚至玩弄的阴谋诡计都算不上高明,那么迎来弄巧成拙的结局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不过还好有朱高炽给他们兜底。
朱高炽虽然年纪更轻,身体也不好,但在政治上的表现,却远比他们要成熟的多,皇帝让他闭门思过,他是真的在闭门思过,总结自己过去一年多的施政偏差和处事方法,并且认真地观察着外面姜星火的行动,这显然是个善于学习和成长的强者。
宾客们也都有自己的小圈子,有些不方便对别人说的话,这种私人场合倒也少了些顾忌。
新任大理寺少卿吕震是个尤其狡猾的人,他一直给人劝酒,然后就端着酒杯默默倾听别人说话。
胡广显然喝的有些高了,红着脸这时候舌头都大了,不过墙头草的脑子始终清醒,话没偏。
“这、这次补充条例,跟限制采购一脉相承,好、好得很!”
对胡广这种内阁里工作的人来说,他本身就没采购权,捞不到也占不到,这次裁汰冗员和打击盗卖物资,自然是好得很。
但对于旁边几个部寺里工作的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人来说,可就一点都不好了,这可是招招都窝在他们的软肋上。
采购权就不说了,这是最大的油水所在,但自从刑部纸劄事件东窗事发以后,因为涉及到整个京师商业的发展问题,所以各种相关用品的采购权被统一取消,现在想“吃拿卡要”那是难如登天。
而没了采购权上的“吃拿卡要”,基本就只剩下了倒腾物资,以及胥吏的孝敬。
现在走关系进来的胥吏马上都要被陆续清退了,仓库更是开始了各种查账,谁心里慌那肯定是谁心里自己知道。
可又有什么用呢?
整顿吏治的三板斧,考成法、京察,都已经砍到了官员们的身上,带出了一片鲜血淋漓,官员们都无力反抗,最后一板斧砍到了小吏头上,话语权更少的小吏,也只是徒呼奈何罢了。
“庆历新政未尝不是如此。”
这时候,一直没出声的大理寺少卿吕震开口道。
这是一句很微妙的话,听到不同人的耳朵里,就有不同的效果。
对于对这些新政策心怀不满的人来说,这就是在阴阳怪气,但对于支持变法或者说变法的受益者来说,这似乎也就是一句中性的话语,并没有谁能从中指摘些什么。
而且很多事情也并仅仅是能用“支持”或“不支持”变法来区分立场和态度的,在不同的职位上,对此的态度也截然不同。
比如内阁的人,虽然可能他们表面认同但心底里不太认同变法,可对于整顿吏治,他们反而是支持的,因为损害的不是他们的利益,又符合他们的政治道德观。
而对于因为支持变法而骤升高位的鸿胪寺卿解缙、光禄寺少卿李伟来说,这些新的吏治整顿政策,确实损害了他们的实际利益,但这些实际利益跟他们的仕途比起来,却是相对微不足道的。
至于国子监祭酒胡俨,这种两袖清风的人,反倒是不太认可进一步整顿吏治的行为,这些政策不损害他的利益甚至不影响他的仕途,但却有悖于他的政治道德观。
这还仅仅是在场的这十几号人的不同立场、态度、观点.只能说政治多样性有的时候跟生物多样性并无区别,都是足够千奇百态的。
金幼孜眼看风头不对,作为今天宴会的主人,他只是借着生日的名义邀请同僚小聚,巩固一下人脉、联络一下感情,可不想闹出什么事端来,赶紧说道。
“庆历新政,怎么能跟今日之变法相提并论呢。”
“为何不能?”
出乎众人意料,别人还没吱声呢,作为醇儒的胡俨,竟是先捻须反问道。
“庆历新政以‘明黜陟’严格官吏升降制度,把早先的按照官员的资历年限升官且只升不降的磨勘制度,改为依据政绩考核来决定官吏的升职或降职,与今日之考成法,难道不是一个道理吗?”
这话倒是从理论上来讲没毛病,但结合庆历新政的结局,却似乎总是有所意指。
实际上,庆历新政之所以失败,很大程度上就是吏治整顿的太狠,范仲淹等人整顿吏治的种种举措,把一大批政绩不够的官员给从高位上撸了下来,还有很多养尊处优等待荫恩做官的高官子弟没了前途,再加上对于提拔官员,也就是“择官长”,也确实有着“如何择”的问题,新政者肯定是要用人唯亲的,也因此把很多自己的亲朋故旧提拔到了关键位置,这样一来,就导致从上到下,从官员到官员预备役,都被损害了利益,直接动摇了统治基础,因而宋仁宗感受到了皇位晃动的威胁后,马上停止了庆历新政。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考成法、京察这前两板斧固然跟“明黜陟”没什么区别,而这砍向各部寺基层物质利益的第三板斧,跟“抑侥幸”、“均公田”,也是同样的道理。
话到这里,借着酒劲儿,话题自然就延续了下去。
大理寺少卿吕震问道:“诸位,你们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原先的大理寺少卿,就是在大理寺卿陈洽与工部尚书黄福一起去安南筹备军饷时顶班参与审理李至刚案的虞谦,现在升任了太仆寺卿,而吕震资历、履历都相当了得,这时候他继续引导话题,众人倒是还真就没法硬避过去。
吕震也是洪武朝国子监太学生出身,老朱曾经让他出稽两浙田赋,干的不错,因此擢升了山东按察使司佥事,后来又调入户部担任主事,建文朝初年升任北平按察佥事,靖难之役的时候投降了朱棣,在成为大理寺少卿之前担任着真定知府(正四品),而大理寺少卿在明初本来是从五品,但洪武二十二年的时候升为正四品,所以品级上吕震是从地方大员平调入京的,可实际上却是高了半个任用。
跟很多北平系文官不同,吕震在洪武朝的时候就厮混于京中和山东、浙江,朋友很多,跟洪武-建文这拨人的关系也很不错,属于难得的两头都能顾得上的人,这种人本身就左右逢源,再加上仕途苗头不错,因此无论是什么圈子、派系的聚会,所以都很乐于邀请他。
解缙咳了一声,只道:“古今不同,不可概一而论,不过变法乃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整顿吏治纵有阵痛,也是必然的。”
显然,解大绅不愧是用肉身替变法挨过两刀的坚强战士,这个立场不是一般的稳。
而且自从建文四年那件事以后,他就深知跟朋友聚会,尤其是聚会喝了酒再乱说话表态,那就是坑,而且是一个自己挖土埋掉自己的坑!
但胡俨不这么想,这人看问题太通透,又偏生不肯变通。
“以史为镜,可知兴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
“当年荣国公上疏请求变法的时候,我便说过,变法能不能成,在于能不能培养出一个得利阶层,而今时今日种种举措,却是越来越让我担忧。”
杨士奇这时候忍不住拉了他一把,低声道:“若思,慎言!”
胡俨却是不管不顾,借着酒劲似乎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思所想倾吐而出:“如今国子监内,士子思想混乱,风俗道德不存,人心各个思利,都瞧着苗头要逐利以前是士农工商,现在是四民皆本,可要是一边让士子认利,一边把衙门的这些‘利’都给清扫一空,未免矛盾纵使一时清扫干净,这颗心种下了种子,以后进入衙门的士子,便不会变本加厉吗?”
“教书育人,教的就是诚心正意,可惜现在国子监从上到下,心意都歪了。”
金幼孜半晌才缓过神来,惊讶道:“你疯了不成!”
“我说的有什么不妥当吗?”
其实按胡俨的逻辑说,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程朱理学有万般不好,哪怕卫道士们再口是心非,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加强道德约束力,形成一个道德社会方面,程朱理学做的是很好的,最起码,程朱理学不鼓励人们逐利。
那么从胡俨这个逻辑讲,源头上程朱理学也主张士子们以后都做个清正廉洁的好官.当然了,实际上是个什么吊样,参与宴会的诸位中高级官员心里都清楚。
而胡俨的论点就是,现在风向的转变和实际上的政策执行之间,是有矛盾的。
光禄寺少卿李伟是姜星火从行人司提上来的,这时候也忙不迭地说道:“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法子?”
“什么两全其美?完全就是两回事!”
这时候解缙忽然厉声呵斥。
李伟骤登高位,底子虚得很,面对名满天下的解缙,这时候竟是唯唯诺诺,半点不敢言语。
解缙随后长身而起,质问胡俨道:“整顿吏治,是还天下一个海清河晏、朗朗乾坤,错了吗?”
“我没说整顿吏治是错的,你不要偷换概念。”
胡俨从姜星火这里学到了“偷换概念”这个词的意思。
“经世致用,以实为本。”
解缙愈发不耐:“仁义道德换不来粮食钱帛,不是说仁义道德不重要,而是我们要经国济民,就不能全靠空谈.更何况,谁说提‘四民皆本’就不提仁义道德了?北宋的时候这两者矛盾吗?整顿吏治跟你国子监里风气转向有什么关系?我看你是醉得厉害了!”
解缙言辞犀利,胡俨一时之间竟是无法招架,而这时候胡俨看着众人有些不对劲的目光,也缓过神来,酒劲儿散去,背后就是冷汗淋漓。
吕震这时候站出来拉架:“都冷静冷静。”
“都是为了国朝好,何必动气呢?不过也莫非忘记了,说到底,小心驶得万年船。”
杨荣也指着自己胸口,道:“我辈读书人,既然读了圣贤书,总该是有几分风骨的。”
众人闻言,均是沉默下来。
杨荣这话,此时此刻,也分辨不出来是暗戳戳的讥讽还是真动了意气,总之,场面冷了。
又尴尬地坐了一会儿,金幼孜方道:“时候不早了,诸位早些回去休息吧。”
吕震嗯了一声,道:“既如此,我就先告退了。”
众人作揖,然后各怀鬼胎地离开。
而不久后,正在聚精会神地半夜哄娃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就接到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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