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杨一道回了杨士奇的宅邸,走到偏厅坐下后,立刻有仆人给他们斟茶倒水。
杨溥呷了一口香茗,说道:“诸位,刚才胡若思(胡俨)的话不无道理。”
杨荣叹了口气,道:“可解缙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啊,要是光看现在朝廷施政的风向,确实不矛盾只是这变法的弊端,不仅体现在教育方面,另外还有一个隐忧,那就是人情趋利,世风日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杨士奇脱了外面的披肩,站在原地说道:“太史公说的从来就没错,可这局势如此,我等又该如何呢?”
两人皆是默然。
时代的浪潮推着这些青年俊杰在不断前行,从本心的、朴素的政治道德观上,三杨对于整顿吏治是没有抵触的,但随着愈发卷入庙堂这浑浊的染缸,三杨却开始逐渐意识到,这种大刀阔斧的改革举动,必将会伤害到士绅文官阶层的根本利益,而人一旦屁股坐在了不一样的位置上,脑袋里想的东西,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三杨未尝没有想象过,如果是他们来持国秉政,会是怎样一番姿态?
可无论如何叩问本心,恐怕他们所选择的,都会是那条宿命的道路,保守地治理国家,对士绅文官阶层的膨胀采取无限制的纵容和容忍。
至于这些裁汰衙门冗员、打击盗窃国仓、限制采购权限的事情,恐怕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姜星火敢为天下先,但他们不敢,而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自身与姜星火的这种在行政魄力和作风上的巨大差距,再掺杂立场等因素,才会让三杨的心态变得这般拧巴。
他们想成为姜星火,但不管是政治立场还是阶层本身,都让他们做不出背叛的举动。
而偏偏眼下的大明,又不由他们所主导。
所以自诩治世之才的三杨,只能在一浪接一浪席卷而来的变法浪潮中随波逐流,一边感慨局势变迁身不由己,一边栖身于舟中,始终不敢跳下水来搏击风浪。
于是,就形成了眼下这种既想成为又成为不了,既想做点什么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相聚嗟叹的场景。
两个字,拧巴。
“大势已成。”
杨荣苦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恐怕明天朝野上下,马上就能吵起来。”
杨溥闷了好久,方才皱眉憋出来一句道:“整顿吏治,势必触及根本,今天金幼孜和吕震的举动都很可疑,未必不是故意的你们要知道,关于裁汰衙门冗员这些条例,可是刚递到审法寺。”
杨士奇淡淡道:“吕震确实动机不纯,但胡俨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就看怎么去理解现在庙堂上的风向和士林、市井间的风气,重商逐利的弊端从宋代就开始了,到现在依旧如此,如果应对不好,早晚这大明的世风,就会跟胡俨说的一样。”
“我们要做些什么吗?”杨溥犹疑片刻,问道。
“我们能做些什么吗?”
杨士奇的反问让杨溥哑口无言。
是啊,他们三个虽然身处内阁,从信息上处于极度接近帝国决策圈的位置,先天俱备着优势,可从实权和品级上,三杨说白了还真就是小卡拉米。
现在朱高炽闭门思过,整个庙堂上姜星火不说为所欲为,也可以说意志完全可以上行下达,他们怎么办呢?
为了胡俨出头?
别开玩笑了,朋友归朋友,可谁也不会为了朋友浪掷自己的仕途。
片刻沉思后,杨荣说道:“有机会说话的话,还是要争取一下,否则风向一变,这样一来,以后怕是真的失去了国子监那边的支持。”
杨士奇点点头道:“尽力而为吧。”
不久之后,另外两人也各自归家,杨士奇坐在书房里,愁闷不已。
国子监内部的风气,从去年开始,变化就已经非常激烈了。
而明初的国子监,在庙堂中的地位是很特别的,因为老朱非常喜欢从国子监选拔人才,所以国子监出身的官员很多,这就导致了哪怕是现在,国子监从数量上,都是压倒科举的。
而国子监的监生们支持什么?
当然是支持能让他们得利的政策。
这些预备役官员,跟现在在其位谋其政的官员,所关注的点是不一样的。
而且他们有着少年人的热血与正气,像是整顿吏治这种事情,压根就不损害他们的利益,还符合他们的观点,又怎么不会被支持呢?
事件发酵的速度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
以至于很难准确地定义,这到底是偶发性的事件,还是仅仅是历史进程来到某一个关键节点后,不同的矛盾与冲突所累积的火药桶,被一根导火索所引燃后的巨大爆炸。
翌日清晨,胡俨早早起床吃完了早饭后,来到自家院落散步,他身穿长袍,脚踩黑色皂靴,头顶四方巾,腰悬革带,俨然一副大儒风范。
这个时候天空飘洒着小雨,淅沥沥地打湿了他的衣服。
胡俨深吸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感受雨滴的冰凉。
春雨贵如油。
今天春天的雨水,似乎比建文时代来的要更早一些,雨势也更大一些。
老母从院门内走了出来:“昨晚睡得好吗?”
胡俨笑了笑,转过身来,道:“睡得挺好,娘你怎么起来了?”
“今日要去寺庙祈福,就早点起来准备一下。”
随后,胡母又絮絮叨叨地说道:“让佛祖保佑我的儿仕途能一切顺利,咱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光宗耀祖的文曲星嘞。”
胡俨苦笑一声,说道:“不被罢职就不错了。”
胡母愣住了。
她拉着胡俨的手,焦急地说道:“可是做错了什么事?不行,我、我得.”
见母亲慌乱起来,胡俨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轻声道:“娘,您去寺庙祈祷吧,不用担心我,您知道,儿性格耿直,有些事看不惯,随口说了两句,倒也未尝见得会有什么事情。”
“哦,好,好。”
胡母疑惑地看着他,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但当胡俨来到国子监上值的时候,却发现不仅有事,而且事情闹得很大。
王司业见他来了,马上就迎了上来。
这位继郇旃之后接任国子监司业的,也非是旁人,正是当年太平街上姜星火以矛盾解太极时,被国子监的生员们推举出来辩经的王允绳王教授。
王允绳本是国子监诫心堂博士,在国子监系统里,最高管理者是祭酒和司业,相当于后世的大学校长和副校长;监丞是国子监掌管行政、教务的官员,相当于后世的教务处主任;博士则是国子监负责教学的级部主任,相当于后世的各学院院长;助教、学正、学录则是具体负责教学事务的教职员工。
而因为老朱定下的“科举必由学校”的规矩,使明代官学兼具了官方教育机构与科举考试预备机构的双重性质,中央官学的核心机构自然是作为最高学府的国子监,地方层级的官学则主要包括依照地方行政区划所设立的各府、州、县学,这里面府设教授、州设学正、县设教谕,也就是“内置国子监以教天下之英才,外设府州县学以育民间之俊秀”.故此,资历深厚熟通经义的王允绳作为从国子监出来的博士,在学政体系内,直接就转任了松江府的教授,任职了一年,如今郇旃在滚蛋后,顺理成章地晋升调回国子监,晋升成了司业。
“祭酒,生员们已经吵的不可开交了。”
王允绳看着胡俨,苦笑道。
胡俨微怔,问道:“为何争执?”
王允绳解释了一下。
胡俨一听就知道,现在在国子监监内流传的消息,属于是把他昨晚的话断章取义,然后刻意进行了舆论引导,把事实进行了夸张,现在流传的消息,已经成了他反对整顿吏治,同时不同意国子监的生员在这时候顶替出仕了,跟他一开始对于学风和世风的担忧,完全成了两个意思。
断章取义——摘自“不要断章取义”。
随后王允绳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今晨我听闻消息后,连忙去查证,发现是因为一封匿名信引起的。这封匿名信称国朝最近要拔擢太学生入仕,而祭酒对此反对.我已经收缴了很多副本了,可其它厅、堂的生员还是将其分流至到处,并且在流传的过程中,愈发添油加醋,引得群情激奋不已。”
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另外,我刚收到了锦衣卫来函,询问我们国子监监内近期的状况,据说有人对此十分重视。”
有人,肯定是上头的人。
而自己昨天晚上在中高级官员的私下宴会上说的话,今天早晨就能传遍国子监,伱说这里面没有人在搞阴谋诡计,哪怕是胡俨这样人,也是不会这么幼稚地去相信的。
所以,一定是有人想利用这次事件,鼓动国子监这个士林中影响力最大的舆论阵地,达成某些目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哪些派系,想达成什么目的呢?
这个问题就非常复杂了,在没有掌握确切情报的情况下,一时半会儿,哪怕是打破脑袋,也是想不出来的,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是某一派系,而是所有人都在推波助澜,所有人都在往国子监燃烧的舆论火堆上添柴,甚至是泼油。
因为姜星火整顿吏治这件事情,影响太过全面,以前的变法,基本只是停留在制度的小修小补,以及思想的对抗,还有经济的动作上,可现在随着变法进程的深入,已经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庙堂领域中最为关键的吏治问题。
这种涉及到根本利益的事情,是任何派系、势力、利益相关方都不可能退让的。
最为微妙的事情就在于,别看国子监只是一个级别不算高的部门,但在明初,作为最大的读书人聚集地,它同时承担着舆论主要阵地的作用,也是很多庙堂上风向的测试场。
对于在整顿吏治和裁汰冗员中受损的保守派来说,他们希望能搞起事来,哪怕这样搞事会把胡俨推到风口浪尖,甚至牺牲掉胡俨本人.这些都是不重要的,胡俨这位醇儒被以悲剧的形式献祭掉,反倒有利于他们接下来的反攻。
对于变法派来说,他们当然也希望更进一步,将变法在深度和广度上,推向新的层级。
对于朱高炽带来的北平系和投入门墙的官员们来说,他们则希望推动变法的同时,借机让姜星火栽个跟头,由朱高炽重新出山操刀整顿吏治,从而为他们分得更大的蛋糕。
对于完全忠于朱棣的那些官员来说,搞出点事情,坐山观虎斗,看着不同的派系拼的两败俱伤,对于巩固皇权才是最有效果的。
如此种种,纷繁复杂,什么都有可能。
而无论是立场倾向于哪派,对于国子监里的这些生员们来说,此时此刻,他们的祭酒大人,都是背叛了他们这个集体立场的罪人。
只有背叛集体的个人,没有背叛个人的集体。
更何况,断人仕途,可是比断人财路还要命的事情。
因此,胡俨要么为他在非正式场合的“不当言论”公开致歉,要么坚持自己对于世风、学风的判断,从而做好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胡俨沉默了一会,忽地展颜一笑,说道:“那便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要不让锦衣卫出面吧?”
锦衣卫对于国子监的重点监控,并不是什么秘密,因为上次太平街事件闹得太大,虽然被姜星火阻止了叩阙,但影响终归是不好的,为了防止这种乱子,朝廷采取了双管齐下的策略,一方面是加强锦衣卫对国子监的监控,另一方面就是不让国子监的生员们随意评论朝政。
但今天这件事情,你说跟评论朝政有关吗?肯定有关系,但更多的是,是涉及到了国子监即将毕业的这批生员的切身利益,因此还不好完全就按照之前颁发的规定进行处理。
“国子监内部的事情,让锦衣卫出面干什么?”
胡俨对于这种逃避性质的选择,完全没有半点兴趣。
一人做事一人当,胡俨本来就不是怕说话的人。
而且,胡俨很清楚问题的结症在哪里。
整顿吏治,并非是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坏事。
朝廷通过考成法和京察,调职、罢黜了一大批的官员,其中不乏基层官员,而这些空出来的位置,就需要有人补上。
建文朝时期,朱允炆只举行了一次科举,也就是建文二年那次,一共产生了三甲一百一十名进士,嗯,包括状元、榜眼、探花在内的前六名中,有五名是江西人,只有二甲第二名不是。
而按照计划,下一次科举,就是今年,也就是永乐二年甲申科。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空出的这些中低层官位,按照洪武朝时期的庙堂惯例来说,就是要从国子监里大肆提拔人才使用的,之前那么多被提拔起来的官员都是洪武朝中后期国子监生员出身,就很能说明这一点了。
因此,国子监临近毕业的生员们,全都巴望着能出仕做官.在国子监里苦熬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若是这个机会抓不住,那么等接下来四年学制的大明行政学校的学员毕业,以及科举又开始一茬一茬的考,那么他们这些太学生的机会,随着竞争对手的增多,就会被稀释了。
说白了,就是因为有条件不去挤科举这个独木桥,这些生员才会进国子监的。
故此,整顿吏治对于国子监的生员们来说,只要不整顿到自己亲爹叔伯头上,那都是要道一声“好死”的,空出来的位置越多,他们的机会才越大,前辈们已经用实际经历证明了这一点。
而且,胡俨的言论之所以引来了国子监内巨大的反对,不仅仅是中低级官职的问题,那些是只是对率性堂的佼佼者才开放的机会,最重要的,其实是姜星火重点清理的这批冗员小吏。
要知道,绝大多数国子监的生员结业后进入六部六寺,都是从无品级的官员干起的,这种介于官和吏之间的模糊地带,才是国子监生员们最关注的,不把这些冗员小吏清理干净,哪有他们大展拳脚的地方?
而胡俨从侧面上反对整顿吏治,那就是真的绝了这些临近结业的生员的前途。
这也是为什么胡俨认为最近国子监内风气,随着政策的走向改变,而愈发不纯的原因。
学生们之前还在实学、理学、新学的学术派别选择中纷纷站队,互相争辩,内部斗得很厉害,可一旦涉及到了如今要出仕做官,那就真是团结一致支持整顿吏治了。
正因如此,胡俨才会在受到了国子监内争相做官的风气和市井间争相逐利经商的风气影响下,在宴席上说出那番话。
时也势也,便是因缘际会到了这里。
当初在内阁,胡俨是第一个挺身而出,反对变法的,他的理由就是变法难以培养出一个得利阶层。
这话就仿佛是回旋镖一样,在两年后的今天正中他的眉心。
作为国子监的祭酒,也就是校长,胡俨的态度和言论都没有错,教书育人,确实是要诚心正意。
可惜他站在了生员们的对立面上。
“能查出来谁写的吗?”
胡俨定了定神,问道。
解决问题很难,但解决有问题的人很容易。
面对上万生员很难,但面对一个搞事的人很容易。
前者只有姜星火能做到靠着精湛绝伦的学术水平令其等慑服,而后者胡俨作为祭酒,足以用手中的权力让他知道什么叫规矩。
王允绳摇了摇头,说道:“目前还不能肯定是谁干的,只是有迹象表示,这封信是从老生员里传过来的,可以查,但我觉得应该没什么用。”
胡俨皱眉,他思考了片刻,说道:“我先去见一见生员们。”
上午,国子监生员就在课室和广场中集结了起来,情绪都很激动。
也有人阴阳怪气道:“这次的事,是我们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只怪当初自己不争气,没能熬过科举,不然现在不是进京赶考直接二甲点庶吉士了?”
“可是.咱们都临近结业了,若是这事捅到朝廷,咱们岂不是要被责罚?”
“责罚?我看是法不责众才对吧。”
“话虽如此,只可恨的是有人两面三刀,难不成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还会碍了他的前途?”
“我赞同闹起来,闹到朝廷知道就管事了!”
众人纷纷附和,一时间激昂澎湃,似乎忘了自己是怎样进入国子监的。
年轻人就是这样,只要关乎到自己的理想和利益,被人鼓动一番,很容易就陷入到这种盲动的狂躁状态,听风就是雨,还没怎么样就开始应激反应,古往今来多少例子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数都数不过来了。
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对于众人来说,闹大了或许有益处,但被压制下去,也没什么害处,所以为什么不跟着闹一闹呢?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嘛。
然而这种热血沸腾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随后,一个人快步跑了进来,他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后,便对着众人说道:“不好了!”
众人连忙问道:“何事惊慌?慢慢说。”
那人喘息了两口气,接着指着门外,说道:“祭酒来了!让各厅、堂博士通知集合在监内的生员。”
“国子监大门被堵了!很多要外出的生员都闹腾着,还是不肯放行,甚至”
他抬眸扫了众人一圈,咽下唾沫,继续道:“还有锦衣卫过来站岗。”
说话时,来报信的生员目光一直落在范惟兴上,自从太平街事件后,他就隐约成了学生中支持新思想的代表人物,积极组建热气球研究小组,在科学厅中学习讨论,甚至发表的一篇学术文章短篇,还上过《明报》。
见周围人,似乎都在征求他的意见。
范惟兴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眼角狠狠跳动了几下,他低垂着眼帘,嘴唇紧绷着,许久之后才吐出一句话:“我们去见见祭酒大人,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好!”
国子监西侧。
胡俨站在国子监“率性堂”的牌坊底下,仰着头望着率性堂前面高耸巍峨的门,喃喃说道:“这扇大门曾关闭过,这些国子监生从里面出去,又有几个能全身而退呢.”
追上来的王允绳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说道:“祭酒,怎么不走了?”
胡俨摇了摇头,道:“没事,走吧。”
国子监是管理等级森严的学府,在这里,胡俨作为最高长官,虽然平日里都是一副醇儒姿态,但关键时刻雷厉风行起来,他的意志还是马上得到了贯彻。
监丞指挥各厅、堂的博士,召集下属的助教、学正、学录,按照三级六堂进行临时管制。
国子监的学生,主要分为三个级别,也就是初中高三级,初级班有三个堂,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中级班有两个堂,修道堂、诚心堂;高级班只有一个堂,叫率性堂。
被召集控制的,主要是率性堂,也就是马上要结业进入仕途的这批生员。
当然了,也有跟过来看热闹的生员,其中尤以外国人最为不怕事大。
这里面就有琉球国的几位王公子弟,带着刚刚来南京没多久的吕宋留学生,在一旁的矮墙上探头探脑。
琉球留学生,其实也刚来大明没几年。
琉球大明的留学生有“官生”与“勤学生”两种类型,“官生”一般是琉球的贵族子弟,入学于南京国子监,“勤学生”则是在福州当地的府县学习。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按琉球国自己的话说,就是“切缘本国僻在海中,既无学校之育才,安有经书之讲习,虽蒙天朝屡遣廷臣俯临遐国,终鲜识字人才,切详夷人不学衣冠,恐风俗愈致乖讹,今遣本国贡船只前来,愿随赴京入监读书”。
琉球国很上道也很诚恳,对此老朱很开心,洪武二十四年三月大笔一挥,谕礼部“琉球国中山、山南二王皆向化者,可选寨官弟男子侄,以充国子监,待读书知理,即遣归国,行文使彼知之”。
琉球国是对外的统称,内部是分裂的群岛国家,但跟大明交往方面,态度基本上是一致的,老朱此旨艾特转发给了琉球国中山王、山南王以后,马上就得到了积极响应。
洪武二十五年五月,琉球国中山王察度及其子武宁遣其使渥周结致等各进表笺,贡马,察度又遣从子日孜每、阔八马,寨官之子仁悦慈入国学读书。同年十二月庚申,琉球国山南王承察度遣使南都妹等贡方物,并遣侄三五郎尾及寨官之子实他卢尾、贺段志等赴国子监读书。
这些留学生,都是琉球国内三个王官派出来的,多为王亲国戚和首里贵族子弟,如国王从子、王相之子、寨官之子等。
而除了回去继承王位的,这几年也陆续派来了一些新的留学生,比如朱棣即位后,琉球国山南王汪应祖就遣寨官子李杰等人赴国子监求学。
因此,在场看热闹的琉球留学生,便是琉球山南国的李杰、贺段志,他们带着吕宋国的留学生,也就是大王子,呃现在他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吕恭,因为吕宋国本地土话翻译过来的名字太长,朱棣就随手给他赐了个信达雅的名字,吕宋国来的嘛,那你就姓吕,单名一个恭,就是让你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在大明待着。
“祭酒大人来了!”
贺段志作为留学时间长达十年的留学生,这时候操着一口流利的南京本地话,光从声音,根本就听不出这是个外国人。
“他们、介时、在做甚么?”
吕宋国大王子吕恭磕磕绊绊地问道。
他的官话学的还不够好,不过倒是算有语言天赋,虽然只来大明几个月,但日常连说带比划,还是能交流明白的,嗯,之所以说是官话说的不好,而不是汉语说的不好,是因为他之前学的散装汉语是马尼拉汉人的闽南话
身在异国他乡的吕恭,在这段时间里能获得的最大精神激励就是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为此,吕恭还特意问贺段志和李杰,自己是否需要在大明皇帝身体抱恙的时候入宫去品尝他的粪便。
李杰:“?”
贺段志:“???”
贺段志和李杰这次忙着吃瓜,只是简单地给吕恭解释了一下,也不管他能不能理解这里面的前因后果,便开始聚精会神地盯着率性堂前面发生的事情。
率性堂的博士从门内走了出来,朝胡俨拱了拱手,道:“祭酒,生员已大部聚齐。”
国子监内共有近万名生员,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其他中级和初级学堂的,作为高级学堂的率性堂只有寥寥千人。
“嗯。”
胡俨点点头,然后朝身前挥了挥手,示意让生员们全部向牌坊的小广场这里聚拢。
片刻之后,率性堂的生员们就大部分都赶来了,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黑压压一大片,从前面看着的效果,跟后世的中小学升旗仪式时候那种感觉差不多。
“诸位生员,请大家肃静。”
王允绳走上台阶,环视着四周的众人,朗声说道:“今天发生了一些流言,祭酒让我和你们堂的博士、助教,把你们召集过来,就是为了当面澄清一下。”
话未说完,人群顿时乱做一团,有人愤怒,有人惶恐,也有人义愤填膺。
“还请祭酒大人说明,为何会反对整顿吏治?”
“我等不同意!”
胡俨面容严肃,大喝一声:“肃静!”
顷刻之间,原本喧哗的小广场上渐渐安静了下来。
胡俨,是一个优秀的教师。
他常年在学政系统工作,当年在松江府华亭县任教谕的时候,就以师道自任,劝勉诸生务实学习、励行节约,以变华亭浮靡的学风,胡俨还每日亲自给诸生讲授,常常讲到半夜,即使是严冬酷暑也不停止,当地的学生百姓对他都很推重。
正因如此,胡俨对学风的转向痛心疾首,是真的出自内心,出自他作为国子监祭酒的责任感,而非是跟那些在背地里插手,试图推波助澜牟取更大利益的人一样是出于什么庙堂利益的考量。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纯粹的人,信奉他们所追求的道,并为之甘愿付出常人眼中完全不值得的代价。
见众人闭上了嘴巴,只是仍旧用掺杂着各种神情的目光看向自己。
胡俨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国朝有法度,国子监有监规,规矩是什么,有多严格,你们应该都清楚。”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均露出迟疑之色。
胡俨见状,心头不禁松了口气,继续劝说道:“你们其中很大一部分,今年都是要出仕为官的,对于你们急迫的心情,作为祭酒,作为你们的师长,我能理解,而今日之事,是否有人暗中推波助澜上尚不可知,你们都是要步入仕途的人,心中也应该有所警觉,不要被人当做棋子。”
生员们对于师长,本来就有天生的敬畏,这种敬畏之心,并不会因为马上步入仕途而减弱,反而会在这种时期增强,再加上在这种集体严肃场合下,气势一旦被压倒,其实很容易就会衰弱下来。
生员们之所以私下议论纷纷,究其根由,不过是得到了昨晚宴会上胡俨发言的消息,认为祭酒反对整顿吏治的这种态度,会影响到他们出仕的机会,故而表达反对。
这是很正常的反应,而在国子监这种舆论阵地中,别看似乎吵得沸沸扬扬,但还真没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这些思想较为开放,普遍追求进步的年轻生员,精力非常充沛,对于所有问题,包括学术上心学、理学、实学的争论,包括对于科学实验原理的争论,都是这么“厉害”的,国子监里有一些看起来吵的快要天翻地覆的聚众争论,那都是常事。
因此,在这种常态化吵架下,今天的事情,被胡俨早发现、早制止,出面说清楚,警告生员们不要被人当棋子用,不要当枪使,也就完事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胡俨接下来只需要好好给生员们解释一下,说现在流传的消息,只是他在私人场合上的私人观点被断章取义了,让他们不要相信流言,不要相信被刻意扩大后危言耸听的“事实”,就可以平息此事了。
生员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能令他们安心的解释而已。
而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还没等范惟兴等人说些什么,锦衣卫就上门了。
在上千人众目睽睽之下,胡俨被锦衣卫客客气气地“请”走了。
原因是胡俨被都察院数名御史联名弹劾,为此,需要按规定走一趟被调查流程。
这活本来是不归锦衣卫的,而之所以锦衣卫来,是因为皇帝下旨要保护胡俨本人不出任何意外。
而且联名弹劾胡俨的御史,身份也比较特殊,正是陈瑛麾下出身国子监的几名御史。
正在当众讲话的祭酒大人,被当着上千人的面带走了,造成的影响是非常恶劣的,这直接导致了像是要停止沸腾的舆论水面,直接大火烧开了锅。
在几位留学生一脸懵逼的情况下,国子监内顿时出现了一股诡异的气氛。
所有人都意识到事情闹大了。
这边的姜星火,上午刚从城外回来办公,中午就听说了胡俨的事情。
“国朝没有因言获罪的说法,而且胡俨是国子监祭酒,怎么处理国子监内部的事情是他的职责,御史是怎么弹劾的?”
“酒后失仪、言辞狂悖。”
柴车显然也有些难以置信,这事一听就挺离谱。
“御史风闻奏事,也没有这么奏的.”
姜星火揉了揉眉心,真是没有消停的日子。
“你先去办事吧,我再等等消息。”
“是,国师。”
老和尚的消息渠道还是靠谱的,很快,更准确的消息就来了。
姚广孝不急不缓地推门而入。
“有鬼。”
“降了他?”姜星火看他的样子,也跟着开玩笑道。
对于姜星火来说,这件事情虽然很棘手,但并非是什么火烧眉毛迫在眉睫的事情,不管是从容地因势导利,还是顺其自然,他都有足够的底气去应对,他现在所需要的只是全面地了解消息,然后再做出判断和处置。
“小鬼难缠。”
姚广孝的白眉跟着他的眼睑一起低垂下来。
好在老和尚没有当谜语人的习惯,很快就揭晓了谜底。
“应该是大理寺少卿吕震,授意大理寺丞吴中,勾连了御史进行的弹劾。”
姚广孝把一张纸递给姜星火,道:“看看吧。”
姜星火展开一瞧,便大略明白了过来。
“陈瑛呢?什么态度,没有他点头,都察院没法这么快走弹劾程序吧?”
“陈瑛先是压了压,然后很快就通过了,而且走通政司绕过内阁,将此事上奏了陛下,陛下没有犹豫,直接让锦衣卫把人请去都察院先喝茶了。”
姜星火道:“这么说,陛下是想把事情闹大的。”
姚广孝点头道:“应该是。”
他随后思忖片刻,又道:“对我们、对变法来讲,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那倒是,可就是让人觉得不太舒服,尤其是胡俨,明显是被算计了。”
姜星火从个人道德上来讲,还是有那么一点道德洁癖的,庙堂上意见相悖、立场不同,那是一回事,但如今胡俨明显被卷入了阴谋之中,成了风暴中心,他反而有些于心不忍。
或者说,姜星火行事比较磊落,很少用阴私手段,他一直觉得,想做大事,那就要行堂堂正正的大道,如非迫不得已,这种鬼蜮伎俩还是少用的好。
姚广孝反而对此看的很透,只说道:“胡俨性格如此,心里藏不住话,又信他的道,早晚都有被推到风口浪尖的一天。”
如果从性格决定命运的角度上来讲的话,姚广孝这话说的倒也没毛病。
“是这个道理倒是没错。”
姜星火心中还是下了某些决定,突发事件处理结果不论如何,对于胡俨本人,他是不希望最终被当靶子吊起来打,甚至遭受某些不公正、不人道的待遇的,如果能加以回护,还是要让帝国的司法流程和弹劾程序公正地对待他。
“这些都是避免不了的。”
姚广孝看了一眼姜星火:“变法到了今天,也该从思想舆论上,配合庙堂,一起把整顿吏治深入下去了。”
“我知道。”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我不会心软动摇的。”
变法,一开始争论的是要不要变法,经过了思想界的“王霸古今义利”三辩后,在思想上,确立了实学、心学、理学分庭抗礼,朝廷以实学的经世致用为指导思想,进行变法。
随后,在怎么变法,要不要大规模更改旧有的经济制度上,经过奉天殿廷辩这个大明版本的盐铁会议以后,确立了通过实际税收来决定要不要从“重农抑商”转向“四民皆本”,要不要从“海禁政策”转向“开海裕国”。
而经历了一年的经济新政,通过清查盐税、发展海外贸易、投资专营商品,大明的国库已经极大富裕,解决了经济窘迫这个最急迫的问题后,变法自然也有了向政治领域深入的资本。
这次的突发事件,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的产生的。
事实上,胡俨只是千千万万持传统观点的士人的一个代表,又恰好处在如今学风、世风皆开始转折的时代节点,恰好处于国子监祭酒这个学政系统领袖关键位置。
就像是姚广孝说的那样——这些都是避免不了的。
即便是没有胡俨,也会有李俨,没有李俨,也有王俨
变法到了今天这一步,就是要从思想到经济再到政治,并且最终回归与其相互纠缠且不可分的思想、道德、风气上面。
树立和引导正确的吏风、学风,也是变法的重点任务之一。
但姜星火还是表现出了某种担忧。
“太急迫了.我不清楚吕震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往上爬才铤而走险,但苍蝇不叮无缝蛋,总归是有人太急迫了。”
姚广孝当然很快就听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姜圣是说,陛下太急了?”
“是。”
姜星火揉了揉眉心,神情有些疲惫。
“这件事情要处理起来,没那么简单,更不是绝对稳妥的,舆论上的反弹会很大,积累了这么多年风气,又岂是一时半会儿能通过三言两语扭转的?我本来想慢慢引导,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变革,可是眼下.又到了风口浪尖。”
“既然变法已经深入到了这一步,那么关于吏风和学风、世风的论战,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姚广孝对此表示很淡定。
“古今王霸义利”三辩,以及奉天殿廷辩,从难度上来讲,可比现在这个高难度得多的。
不过从广度和影响力来讲,这次的论战,一定是波及范围更大,也更加旷日持久的。
“道理不辩不明,讲道理不是一件坏事,只是现在时局也不算轻省,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姜星火似乎是受到了昨天所见到的百姓生活的影响,心态平和中甚至有些偏软了。
其实说来也是,最近一切都比较顺利,斗争没那么激烈,在这种环境下,自然跟以前雄赳赳的大公鸡状态不一样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人想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有些新晋的官员,野心很大,估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看着姜星火的神色似乎有些隐忧,姚广孝问道:“那姜圣担心的是什么?局势失控?”
姜星火说回了刚才的话题,道:“我担心陛下会失控杀人。”
“杀人?”
“两淮盐使司的案子,已经有过这种大规模株连的征兆了,是被各方强劝下去的。”
姜星火说出了他心底的顾虑:“陛下本来就是有些急的性子,骨子里就是喜好用杀戮快刀斩乱麻式地解决问题的,而过不了几个月就要北征,他在南方坐了两年了,性格中的躁动和嗜血只在刚登基的时候释放过,眼下正在大规模整顿吏治,这种突发的事件,一旦有人煽风点火,很容易就会酿成洪武四大案那种动辄血流成河的惨案这对于整个变法,其实不是加速,而是阻碍。”
姚广孝没有否认,姚广孝比姜星火更加熟悉朱棣这位陪伴了多年的亦主亦友,他很清楚,朱棣嗜血的本性确实在逐渐苏醒,这两年的朱棣,对于朱棣的整个人生来说,其实是最压抑、最不像自己的时候。
因为刚刚坐上皇位,为了坐稳屁股下面的这张龙椅,朱棣不得不控制自己的本性,在很多可以选择杀伐决断的时候,选择隐忍、权衡与妥协。
“不能失控。”
“现在恐怕已经要失控了,为了宣泄愤怒,士林间必定会采用一些极其激烈的手段来对抗。”
胡俨的事情,传遍京城,许多人都在背后幸灾乐祸,嘲讽胡俨,甚至还有人骂他活该。
当然,也有一些人心中为胡俨鸣冤,对于胡俨被弹劾的事情,颇有微词,在他们看来,皇帝陛下如此做法,实在有些草率。
但还有人,直接做出了行动。
又过了一天,一纸匿名揭帖开始出现在了南京的街头,并且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以锦衣卫都难以禁绝的速度,迅速在准备参加今年科举的全国举子、国子监、行政学校、南京本地士林、各部寺官员之间流传来开。
这篇名为《论周公辅政疏》的时文揭帖,点燃了已经开始公开化的矛盾。
“周公辅政,刑措不用,故可以重教养,行仁政,人人得所,人人为君子。盖刑因恶而用,恶因无教养而生,苟养之有道,教之有方,则衣食足而礼义兴,民自无恶矣,刑将安施乎?今之辅弼.”
当姜星火看到这篇堪比《续忧危竑议》的揭帖的时候,脑海里只冒出了三个字。
——“妖书案”。
两者不说一模一样,只能说相似至极。
妖书案,万历四大案之一,庙堂党争的究极体产物,也就是明宅宗万历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清早,时任内阁大学士朱赓在家门口发现了一份题为《续忧危竑议》的揭帖,指责郑贵妃意图废太子,册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而且不仅朱赓收到了这份传单似的东西,之前一夜,已经在京师广为散布,上至宫门,下至街巷,到处都有。
《续忧危竑议》假托“郑福成”为问答,所谓“郑福成”,意即郑贵妃之子福王朱常洵当成,书中说:皇上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实出于不得已,他日必当更易;用朱赓为内阁大臣,是因“赓”与“更”同音,寓更易之意。
此书大概只有三百来字,但内容却如同重磅炸弹,在京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时人以此书“词极诡妄”,故皆称其为“妖书”,明宅宗得知后,大为震怒,下令东厂、锦衣卫全城出动,但搜捕毫无结果,最终虽然被表面平息,但其党争所造成的余波甚至直接影响到了明朝灭亡。
正如《续忧危竑议》的矛头直指大学士朱赓,并且在对话中用了他的对谈一样,《论周公辅政疏》里的周公,姬姓名旦,周文王姬昌第四子,周武王姬发的弟弟,采邑在周,故称周公,封于曲阜,除了这些辅弼之臣的映射,作者甚至还玩了鲁国与姜氏的姓氏梗在里面。
这就直接迫使姜星火,不得不骤然直面汹涌而来的舆论风波。
这是整顿吏治的反扑,姜星火很清楚这一点,他没得躲,也不能躲,只有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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