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诛十族,朱棣求我当国师》第五百一十三章 辩手

    姜星火看着负责协助秩序工作的锦衣卫递上来的名单,稍稍陷入沉思。
    明初理学宗师,能真正有青史留名地位的,无非便是宋濂、刘基、方孝孺、曹端,寥寥几人而已,宋濂、刘基这两位洪武时代的执牛耳者,如今早已成了绝唱,而建文时代的方孝孺,作为自己名义上的“师爷”,更是被噶的全部传承都断了,未来真正能引领永乐时代的曹端,现在还只是年轻一辈的宗师。
    至于再往后,在明代思想界起到承上启下作用的薛瑄、吴与弼、胡居仁等理学宗师,现在要么没出生,要么才十来岁至于三原学派和崇仁学派这些名噪一时的学派,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所以,按名单来看,只要是有较大影响力的学派领袖,算是该来的是都来了。
    看着自己被士林普遍归类到了浙东学派嫡传里,姜星火真的哭笑不得。
    “有说的吗?这是按浙东的永嘉、永康学派事功之学来划分的吗?”
    姚广孝揶揄地笑了笑,只道:“还真不是。”
    传统概念上的浙东学派作为一个地域性学派,其实是大类的说法,古以钱塘江为界,分为“浙西”、“浙东”,后世的杭嘉湖地区古为“浙西”,而宁(甬)绍、台温、金丽衢地区均属“浙东”地区。
    南宋的时候,浙中吕祖谦的金华学派、陈亮的永康学派、浙南叶适的永嘉学派,统称为浙东学派。
    金华学派传承到了汪与立这辈自不必说,而主张“经世致用”的事功之学的永康、永嘉学派主要活跃于南宋,最终在宋元之际走向没落不得不说,有杨氏三代人坚守门楣的关学这种学派,反倒是少数的、幸运的。
    “这里面最重要的划分方法,是黄溍-宋濂-方孝孺这一支的新浙东学,按传承顺序,到姜圣你这根独苗苗上了。”
    经过老和尚的解释,姜星火方才明白了过来是什么意思。
    到了明初,浙东学派的含义开始有所改变,金华学派退居其次,后来居上的是宋濂-方孝孺这一脉,也就是“新浙东学派”。
    而宋濂“新浙东学派”这一脉,还要追溯到元代的“儒林四杰”之一的黄溍。
    这是一个对明初思想界有着极其深远影响的人物,但却鲜少被人所知。
    其人是浙江义乌人,出身双井黄氏,是黄庭坚的亲叔黄昉的九世孙,在元末思想界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充任过元廷的经筵官给元帝讲课,并且担任了知制诰负责撰写皇帝诏令,还担任过国子学博士,三度出任浙江等省的乡试主考官,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作为黄溍的得意门生,明代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曾经这样记述人们争先诵读黄溍诗文的情景,“海内之士与浮屠老子之流,以文为请者日集于庭,力麾而不去,一篇之出,家传人诵,虽绝域殊邦,亦皆知所宝爱”.而宋濂、王袆(《元史》总裁官之一)、傅烁、金涓、朱廉、傅藻,明初一大票足以称为“大儒”、“儒宗”的儒者,都是黄溍的门生。
    所以说,黄溍的“新浙东学派”的思想,才是明初正经的官学、显学。
    “新浙东学派”的宋濂、王袆等人,主要继承的是黄溍推崇的朱熹理学,但宋濂在师承黄溍的同时,上接许衡、吴澄等人的思想路线,很强调心的作用,他以求我寸心、自我觉悟为为学首要任务,也就是“世人求圣人于人,求圣人之道于经,斯远矣,我可圣人也,我言可经也,弗之思耳”,有点心学思想那个意思,但核心还是返诸己身那一套,属于诚心正意的范畴。
    方孝孺为什么在建文时代名声这么大?除了他学问确实不一般,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是宋濂亲传弟子,是“新浙东学派”,也就是大明最显赫的学派的这一代掌门人。
    不过作为宋濂的弟子,方孝孺的学术观点跟宋濂还是有点差异的,方孝孺更强调“博文约礼、格物致知”,提倡笃行践履,反对空谈心性的“弃书语,绝念虑,锢其耳目而不任,而侥幸于一旦之悟”的顿悟流修习法门,方孝孺主张读书穷理,反对自我觉悟而同宋濂异趣,这是经刘因、许谦等人的思想发展而来。
    但总的说来,明初的理学家着重于博学广识,考定文物制度,纂修前人著作及前代历史,理论上建树不大,思想特点都不是很明显,哪怕是“新浙东学派”内部,也是一代掌门人一代思路。
    可惜,两年前“新浙东学派”因为方孝孺那句“诛我十族又如何”基本被噶了个一干二净
    姜星火以前听过一个笑话,叫做“四个说相声的对着骂街,把那俩熬死,活下来的就是老艺术家”。
    这不巧了吗?
    颇有点地狱笑话的意味,现在“新浙东学派”活下来的只有一个人了
    姜星火照了照衙门里的玻璃镜子。
    ——“新浙东学派”字面意义上的唯一传人·“旧浙东学派”永康、永嘉学派实学事功思想的集大成者。
    就是你了,姜星火!
    “心学、理学,都要来些人,嗯,这些人都很不错。”
    又看了看名单,再看看给自己的安排,姜星火越看越满意。
    其实这么安排是很自然的,在外界看来,姜星火如果抛去身上“谪仙人”的神秘色彩的话,在学术思想上,大体上是兼容理学、实学,以经世致用的事功之学为主,属于正统的真正复兴浙东永康、永嘉学派之人,说是实学宗主也不为过。
    对于大明的思想界和学术界而言,在学术水平上,姜星火的主要贡献在于给理学的天理论(以矛盾解太极),格物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工夫论(知行夹持,循环无端,以致良知)做出的决定性突破,这三块理学大厦始终没有填上的砖,被姜星火给填上了,补上了窟窿。
    单从已知的学术贡献来看,姜星火在整个学术界,就已经是稳稳坐三望一的顶级儒宗了。
    而还有诸如在幕后提出心学新论、解答有命论与志气说等等未发布的观点,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哪怕是最传统的程朱理学卫道士,也并没有人质疑姜星火的学术水平,只是普遍对他的立场和观点不太认同而已。
    姜星火一手道德层面的实学,一手实践层面的科学,一起构建了现在大明独有的“新学”,虽然从整体的相对数量上来讲还很弱小,但从绝对数量上来看,跟随者已然是如过江之鲤,他本人在大明学术界的影响力自然也非同凡响。
    而且这种影响力,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增长。
    如果这次论战获胜,那么国子监的学风毫无疑问将会倒向姜星火想要的方向,也就是更加充满革新与探索精神,成为整个大明思想的前沿阵地。
    除了国子监,姜星火还直接控制着大明行政学校。
    而一届又一届的科举,随着教材的改动,以及朝廷掌握着的实际命题控制权,只要变法派能获得尽量多地区的乡试主导权和尽可能多的殿试主导权,那么一届又一届的读书人,自然会从程朱理学,开始转向混杂了荀子“法后王”等思想以及“经世致用”的事功之学思想的新理学。
    程朱理学作为大明的官学,既然大明朝廷能把它用三十年的时间扶持起来,自然也能对其进行改良和改造,说白了,儒学上千年来本来就是在不断嬗变的,如何更好地适应统治者在不同时代的需要,才是儒学本身在嬗变过程中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
    而从衍圣公这一脉的历史来看,显然儒学是很有“适应性”的。
    不过关于未来的教育和人才培养,以及学风转变这些东西,显然就都是后话了。
    最关键的是,先把眼前这场仗打赢。
    姜星火又仔细衡量了一下名单,最后提笔删减,看着最终版的名单,满意地说道。
    “解缙有冲劲儿,名单加上解缙,然后就是胡季犛,别让这老匹夫躲起来了,一起加进去。”
    姚广孝看过名单,觉得也很妥帖,但心头又隐约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对了,那个谁.”
    “不妨我们打个赌,看他会不会来?”姜星火笑道。
    “我看未必。”
    “我看他有这个心气,若是没有,以后可就半点机会都无了。”
    “那就拭目以待吧。”姚广孝莞尔一笑。
    当世儒林,天才无数,可天才之上还有超天才,这些过去的出类拔萃者,面对堪称“高山仰止”的姜星火,是否有这份勇攀高峰的决心,实在是个未知之数。
    这份前往国子监参加论战的最终名单,同时到了三杨手中。
    朱高炽如今虽然闭门思过,但还是很关注朝野上的事情,三杨作为心腹,自然要时时刻刻警惕起来。
    而且这份名单,本身就已经隐约代表了如今大明思想界、学术界的流派,以及各代表性人物的江湖地位。
    杨士奇感叹道:“孔子没,曾子独得其传,传之子思,以及孟子,孟子没而无传。两汉而下,儒者之论大道,察焉而弗精,语焉而弗详,异端邪说起而乘之,几至大坏,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作《太极图说》、《通书》,推明阴阳五行之理,命于天而性于人者,了若指掌元人修《宋史》,作《道学传》,认周敦颐上接孔孟道统,下开道学学脉的地位,如今却是把濂学正宗,归到了曹端头上啊。”
    在朱熹的《伊洛渊源录》这本理学学术谱系脉络中首列周敦颐,自此之后,学术界才接受了这样的理念,即将周敦颐看做宋代理学的开山祖师,尊之为“道学宗主”,其后元代和明初的学者,更将濂学、洛学、关学、闽学看做两宋儒学的四大流派和道统学脉。
    这四大流派里,濂学指周敦颐,因其原居道州营道濂溪,世称濂溪先生,为宋代理学之祖,是程颐、程颢的老师;洛学指程颐、程颢兄弟,因其家居洛阳,世称其学为洛学;关学指张载,因其家居关中,世称横渠先生,张载之学称关学;闽学指朱熹,朱熹曾讲学于福建考亭,故称闽学,又称“考亭派”。
    看着这份名单,杨荣也赞同道:“这份名单,肯定是按理学四大流派和南宋理学、心学、实学三足鼎立的派别划分来的,很有水平。”
    四大流派中,如今曹端全盘继承了周敦颐的思想并加以改进,从学术谱系上,确实是濂学正统无疑;而张载的关学,则是传到了杨氏这一代杨敬诚手上。
    至于剩下的洛学和闽学,说法就太多了,洛学本身二程就是专精方向不同,认真来讲,洛学后来直接分成了程颐-朱熹理学、程颢-陆九渊心学两支,也就俗称的“心学”、“理学”。
    杨时作为二程的学生,是洛学南传的关键性人物,他在沟通二程与朱熹思想方面发挥着承上启下的桥梁作用,传的是程颐这一脉的道统,从学术谱系角度,传给了朱熹。
    所以朱熹的闽学,或者说后世笼统的所谓“程朱理学”,精准定义其实应该是程颐-朱熹理学,在南宋充分发展后,历经元朝,到了明初,彻底成为了官学、显学,而程朱理学在明初最主要的代表学派就是以宋濂、方孝孺为两代掌门人的“新浙东学派”,但“新浙东学派”的传承断绝,不代表程朱理学的断绝,因为除它之外,大明绝大多数学派、学子,学的都是程朱理学这套东西。
    而洛学里面的另一个分支,程颢-陆九渊心学,在如今的永乐时代,反倒在姜星火的提点下,由道门的张宇初发扬光大了,把“吾心光明立地成圣”那一套拿来传播,心学发展的速度极为迅猛,道学和心学,反而如今互相糅杂,成了类似于道门禅宗版的心学.总之,真真是个百家争鸣的局面。
    “儒学四大学派,濂学曹端、关学杨敬诚、洛学分出来的心学算是张宇初,洛学另一支闽学,到了现在是官学,参加的则是诸如南孔宗主孔希路、金华学派的汪与立、鄮山先生高逊志等其他儒者,再加上继承发扬浙东学派里永康、永嘉事功实学的姜星火,各大学派算是齐全了。”
    这名单是越琢磨越觉得无可挑剔,最起码从学术派系角度来看,确实是齐全了,无论是从《宋史》里两宋儒学发展历史上公认的濂学、洛学、关学、闽学,还是说南宋学术界呈现出三足鼎立的理学(程颐-朱熹理学)、心学(程颢-陆九渊心学)、实学(永嘉、永康事功之学),在这份名单上,都能找到相应的传承和代表人物。
    当然了,你别看名单吓人,其实如果按照比例来看的话,濂学、关学、心学(程颢-陆九渊心学)、实学(永嘉、永康事功之学),这四家加在一起,在现在的大明,恐怕坚持这些道统的人都不会占到读书人总人数的5%以上。
    剩下的95%的读书人,学的都是闽学,也就是程颐-朱熹理学。
    但论战选代表这种事情,肯定是按学术派系来的,而不是按照人口基数比例,各派出个头头就完事了。
    而程颐-朱熹理学学的人确实多,可里面的派系同样也多啊!
    别看“新浙东学派”都被噶了,但程颐-朱熹理学作为大明的官学,从元代被尊崇时算起,少说也发展了上百年,早就在全国范围内开枝散叶了。
    甚至是海外,比如高丽宰相郑梦周、安南太上皇胡季犛,这些外国的大儒,学的也是程颐-朱熹理学。
    嗯,按照名单分析,这次胡季犛作为归附的海外大儒,因为具有特殊地位,也被邀请参加了。
    除此以外,南孔宗主孔希路作为当世儒宗,血统、声望双重无敌的人物,也是要来的。
    再就是《永乐大典》的编撰官和监修官,鸿胪寺卿解缙和荣国公姚广孝,是以官方大儒的身份参加的。
    杨溥看了看名单,分析道:“这么说,关学的敬诚先生、金华学派的师道先生,还有鄮山先生(高逊志),再加上胡祭酒,算是基本秉持同一观点的。”
    杨士奇摇了摇头,只道:“关学杨氏位卑言轻,未必敢说话。”
    杨荣反倒不以为然:“学术争论,这四位应当是都敢说话的,何况只要是有若思(胡俨)在,哪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光看其他人的话,胜算也不大。”
    杨士奇今天有点投降派谋士的意思了,看来最近的事情让他颇为灰心丧气。
    “胡季犛也不见得敢说话,孔宗主倒是唯一能稳压姜星火的,可最近不知道被姜星火灌了什么迷魂汤不临阵倒戈就不错了。”
    越数越让人沮丧,本来有孔希路这个SSR坐镇的情况下,只要是论战,程朱理学都是稳赢的,谁知道这位南孔宗主怎么了,对姜星火态度倒是颇为吊诡,从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到现在相当亲热。
    剩下心学的张宇初,还有屁股就在变法派这边的解缙、姚广孝,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跟姜星火站到同一立场的。
    这就成了名单上十二个人,三足鼎立的局面。
    正方辩手:姜星火、张宇初、解缙、姚广孝。
    反方辩手:胡俨、高逊志、汪与立、杨敬诚。
    中立辩手:曹端、胡季犛、孔希路、王允绳。
    但是这些所谓的“中立辩手”,说实话,会不会横跳到姜星火这一边,也是很令人存疑的一件事
    至于这份名单为什么会到三杨手里,原因也简单,因为三杨作为内阁成员,他们的编制是不在内阁的。
    在现在的永乐时代,内阁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办事机构,内阁成员的身份,属于是三杨的“差遣”,他们的编制是放在翰林院的。
    比如杨士奇、杨溥的职位都是翰林院编修(正七品),杨荣则是今年刚提了翰林院侍读(正六品),而在他们之前飞升出去的解缙,仕途履历是先任翰林院侍读,随后任《太祖高皇帝实录》编修官,修完《实录》升任了翰林院侍读学士(从五品),拿到了《永乐大典》总裁官和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副总裁官两个差遣,继而在两淮盐使司贪墨案后,直接飞升到了翰林院的一把手,也就是翰林院学士(正五品),养了几个月伤,补了鸿胪寺卿(正四品)的职位。
    别看三杨天天指点江山,按理说也是能青史留名的三人组,但在永乐初年,解缙无论是才学、名望还是能力,都是稳压他们一头的,“连中三元”的含金量懂不懂啊?
    而第一届内阁里,学术水平最高的就是解缙和胡俨,胡俨是钻研理学数十年的醇儒,而解缙则是不仅理学学得好,诗词歌赋书法绘画音乐更是全能。
    终明一朝,解缙书法都是能排在前列的,其人楷、行、草皆能,尤其是草书甚至影响到晚明不少书家,其草书笔法学自危素、周伯琦,并直追唐宋诸家,以米芾、怀素等人为来源,化用古法自成一派,落笔纵横超逸、洒脱奔放。
    别的不说,单单是姜星火那一手“蚯蚓行路”的字体,就是被解缙给硬扳回来的,现在姜星火批阅公文的时候写小楷和行楷,也算是能拿得出手了。
    所以解缙这时候都刚刚穿上绯袍,也就别指望年轻的三杨能真干出什么大事了,而这份名单交给三杨的意义,就是皇帝要派他们去国子监当场记笔记是的,也就是个书记员的活,以他们的学识水平和学术地位,甚至不够上场参加辩论。
    不过跟他们同期的年轻人比,三杨的前途无疑是光明且远大的,翰林们是有明确的业务工作的,最基本的就是朝廷的编书工作,诸如纂修实录、史志诸书等等,要是碰到不修书的皇帝,或者先帝实录没那么麻烦,那就轻省了,几年没事干都是常态,平常就是诗文唱和或者给皇室讲讲课,但遇到永乐帝这种喜欢修书的,可就惨了。
    现在翰林院的绝大部分翰林,都进了《永乐大典》的编撰组,跟三杨同一批的翰林们,这时候都在翰林院天天抄书抄到头晕眼花呢.剩下三杨等寥寥几人,负责日常参与起草文书诏令。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起草文书诏令还是去国子监记笔记,对于三杨来说,都不是什么繁重差事,这几位才华横溢、心比天高的年轻人,一边体验着极度接近帝国权力中心的信息差,一边如同透明人一般只能看不能做什么,心态也是比较复杂就是了。
    讨论完了名单的八卦,三杨又处置了一番内阁的事务,便一起坐在值房里喝茶了。
    眼瞅着要夕阳西下,杨士奇说了些关起门的话。
    “伱们说,这变法是不是真就是无可阻挡了?”
    三杨年龄相仿,性情、品行更是高度投契,虽说不是亲兄弟,但这么久时间报团取暖下来,却是跟亲兄弟也差不了多少了,再加上都在朱高炽这边,是坚定的大皇子派,所以有些话也不是不能说。
    对于杨士奇的心灰意懒,杨荣并没有太过意外。
    一开始,对于变法这件事,谁也不看好。
    当时姜星火还在诏狱里蹲着,没有人支持变法,变法唯一的支持者就是黑衣宰相姚广孝。
    而正是因为姚广孝的大力支持,再加上皇帝的态度倾向于变法,才有了从建文四年开始轰轰烈烈的新政序幕。
    变法新政的一开始就不顺利,景清的血誓给变法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被鼓动来集体叩阙的国子监监生们,更是差点让变法半路崩殂。
    是姜星火一次次力挽狂澜的神奇表现,才让变法顺利度过了最开始的阶段。
    但艰难的后续还在继续,江南的叛乱、繁重的治水直到决定变法是否名正言顺的“王霸义利古今”三辩。
    再往后,就是奉天殿廷辩,这个大明版本的盐铁会议,确立了经济发展的新方向,而沿着这个新方向,大明开始用一年的时间初步发展了工业和商业,并且见到了显著的经济成效。
    现在回首看来,这一切明明只是一年多不到两年间发生的事情,对于他们这些亲历者,或者说旁观者来说,却是长的像十年。
    变法的一步步走来,都是三杨看在眼里的,从无人与共,到逐步壮大,直到今天变法派开始在朝廷上占据了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中高层职位,开始在政治、经济等思辨命题上取得了全方位的胜利,开始大力发展工农业和国内外商业。
    而一股不知不觉“被落后”的心态,也因此在三杨心中产生。
    不知怎地,他们这些旧时代的精英,他们这些青年才俊,就开始落后于时代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明日之国子监思辨,与昔日“古今王霸义利”三辩,又是何其相似。
    可与那时没人信姜星火能赢的情况比,现在又有几个人相信胡俨能赢呢?
    姜星火现在身上,是真的有一股“势”,变法之路,即是未来之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大势已成,只能寄希望于胡祭酒有非同一般的表现了。”
    杨溥跟胡俨没那么熟,但这时候也只能是来到了“相信胡俨”的环节。
    显而易见的是,除了胡俨,剩下几个姜星火的手下败将和边角料角色,都属于是关二爷斩华雄之前铺垫的祖茂、俞涉、潘凤.想要完全指望他们是不行了。
    “真是不甘心啊。”
    杨荣苦笑一声,他未尝不能共情杨士奇的感受。
    可这时候杨士奇却是思忖半天后,咬牙起身道。
    “同样的年纪,同样自比天才,可看看莫说是姜星火,我们就连解缙都差得远每日自怨自艾,幻想着真能有谁力挽狂澜,亦或是幻想着坐看人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又有什么用呢?”
    “你要做什么?”
    杨溥入阁最晚,又为人谨慎,有时候谨慎的甚至有些过头,很少做冒险的举动,因此看这幅样子,有些难以理解。
    按照杨溥的心态,内阁这几位都是底层打工人,就算自觉才华横溢心比天高,有时候指点江山发泄一下也就算了,这不还没到咱们大展拳脚的时代吗?慢慢熬呗,有什么坐不住的。
    可杨士奇却非是如此,跟杨荣善于察言观色且恃才自傲的略微矛盾性格不同,杨士奇早年严酷的生活环境造就成他坚韧不拔且始终想争当第一的性格。
    可杨士奇的才学虽高,入仕以来,却始终处于一个“天外有天”的压抑状态,不仅内阁里有十年前就是大明第一才子,那位“连中三元”的解缙解大绅镇压,就连解缙头上,还有更变态的谪仙人姜星火镇压着,杨士奇始终是抬不起头的状态。
    这种心理,就跟某一界凡间顶级天才,千辛万苦渡过天劫飞升成仙以后,发现自己特么的只是围攻猴子的十万天兵天将之一。
    一瞬间,心态就崩了啊!
    其实说实话,莫说是姜星火,就连解缙,恐怕都没怎么拿三杨当对手。
    但不知不觉,长久以来三杨这拨次一点的天才,始终被压抑着有句话说得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眼瞅着变法派就要在这最后一次关于“吏风、世风、学风”的思想论战中毕其功于一役,以后整个大明的思想就要被彻底统一到一个方向,杨士奇终于是坐不住了。
    不管他相不相信胡俨,这次他都想自己上!
    “明日之辩,我定要参加。”
    听着杨士奇掷地有声的话,杨荣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位老朋友。
    这是真豁出去了啊。
    杨士奇要参加,肯定是去做反方辩手的,不可能给姜星火摇旗呐喊。
    可姜星火现在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你出去跟顶头上司在他的原则问题上公然作对,你看穿不穿你小鞋就完事了。
    办公室里几个同事私下搞小团体,不认同顶头上司的观点和管理方法是一个性质,你公开化了,那就是另一个性质了。
    “冷静点。”
    “我现在就很冷静。”
    杨士奇没在值房里像是往常一样来回踱步,而是认真地看着杨荣和杨溥,问道:“咱们点翰林,进内阁,意义是什么?”
    “翰林养望,内阁历练。”杨溥的回答属于标准答案,没什么毛病。
    “养望?天底下还有比现在更能养望的机会吗?至于历练.现在历练也历练过了,中枢就这些事,大不了,给我外放到地方当县令去。”
    杨士奇显然是深思熟虑过了,他对着两位好友认真说道:“我明日想要出战,不求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只是这一年以来,所行所思,实在是相悖的难受,心中一口气郁结在这里了,不抒发出来,心头委实是难受得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见杨士奇如此坦诚,杨荣也是心有戚戚,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被姜星火的光明遮盖的没有任何发光的机会,原本也是自觉光芒万丈的存在,可惜现在就跟米粒之光与昊日争辉一样。
    只不过跟杨士奇比起来,杨荣更能忍耐罢了。
    三杨里反倒是入阁最晚的杨溥,因为没有亲身经历过姜星火在诏狱中讲课的那段时间,没经历过眼看着姜星火从一介阶下囚,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获得今天的成就,所以心理落差才没这么大,再加上杨溥为人谨慎,心态也比较平和,就没那么难以接受。
    可杨溥对于杨士奇的心态,也是能理解的。
    “那你有几分把握?”杨溥问道。
    杨士奇踌躇片刻,答道:“三分,我先去试试,若是这事成了,再与你们商议具体论点。”
    “可若是姜星火不同意呢?名单毕竟是他决定的。”
    “那我就入宫去寻陛下无论如何,我也得去试试。”
    见杨士奇已经决绝到这份上,杨荣和杨溥自然也不好阻拦,看着杨士奇前往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寻姜星火,也只能静待佳音了。
    说实话,就算是杨士奇被姜星火劈头盖脸骂一顿,或者干脆让人给打出来,杨荣和杨溥都不会有半点意外。
    但意外还是来了。
    没多久,杨士奇就回来了。
    手上的名单多了他的名字,姜星火亲笔签的,很工整的小楷。
    “怎么说的?”
    杨荣的面色有些古怪,咽了口唾沫。
    杨溥也是扭头凑了过来,眼神中带着些探寻。
    “莫不是姜星火以为你要去帮他?”
    杨士奇只是默然地摇了摇头,神情颇有些失魂落魄。
    他跌坐在值房的坐榻上,抓着毯子半晌没说话,差点给杨荣和杨溥吓到。
    杨荣走过来拍了拍杨士奇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胳膊,没看到有什么明显的伤痕,不像是被人揍了的样子.不过这种念头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国朝还是有体统和规矩的,再怎么不对付,也不至于真动手打人。
    “怎么了?莫非是骂你了?”
    “没有。”
    杨士奇这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说道:“他只说,你来了。”
    “我问此言何意,他说之前与荣国公打赌,赌我看了名单会来,今天日落前我来了,他很高兴,终究是有些心气,这一局才算是有意思。”
    此言一出,杨荣和杨溥相视一眼,皆是哑然。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自家心思都被人拿捏的死死的,说到底,也没跳出棋子的格局,就连上场也得棋手允了方才有机会。
    从心理上来讲,就已经被降维打击了。
    而姜星火这等气度,这等格局,也委实是让他们内心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情。
    可杨士奇毕竟是杨士奇,被打击的状态也就是片刻,旋即振作起来,对杨荣和杨溥说道。
    “来,今夜你们来我府上,既然给我这个机会,我就不信,真就一点破局的办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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