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中人》第61章

于是在他四十岁那年冬天，他递给乔海一份文件，郑重其事的对乔海说了自己的计划，如他意料之中，乔海先是沉默，而后低低哭了起来。
他甚至感觉到乔海起身走到他身边，搂住他开始哭：“为什么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陆民牵起乔海的手，引着他坐到沙发上，轻轻抹去他的眼泪，声音温柔又坚决：“乔海，不要哭啦，你听一听我的话，然后同意我这个决定好吗？”
乔海埋头直哭，他心里的担忧变成事实，已经不敢去想陆民为什么主动要求安乐死，他只知道今天早上离开家的时候，陆民还笑眯眯的亲了他一下，让他一路小心。
他们没有穷到饭都吃不起的地步，他爸妈也没有反对他们，他自己身体健康，陆民的身体也健康，看不见并不影响他们的生活。
他想不通，他不敢想。
他觉得戏是戏，生活是生活，那不一样。
陆民双手捧着他的脸：“乔海，我做这个决定并非一时意气用事，是早就决定好的，当初我知道自己一只眼睛看不见的时候，非常崩溃，觉得我这一辈子都完了，后来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反而认命了。可是认命并不代表就得过这个命，我对你说过，我很爱演戏，在戏里，我能过不同的人生，可是我现在瞎了，看不见了，没法演戏了……”
“能演，能演，怎么不能演？”乔海打断他，声音哽咽：“你想演戏，你说一声，你肯定能演。”
陆民摇摇头：“我没听过有眼瞎的视帝，难道我接下来只能接盲人的角色？”他笑了一下：“我野心很大，不光要演，还要拿奖，拿最厉害的那个奖。”
“没有听过，那你就做第一人好不好？”乔海哀求他：“总之你要干什么都行，千万不要有死这种想法，师哥我求求你，张明是张明，你是你，你还有我，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我需要你，我真的需要你，你不能丢下我一人不管。”
陆民摸了摸他的脑袋：“你的人生还很长，不是只有一个我，你还有无限的机会。”
绝望如同洪水一般向乔海淹过来，他终于放声嚎啕大哭起来：“你别想说服我同意你的想法，难道现在的生活不好吗？多少人想活命都活不下来，你健健康康的，为什么要主动求死？我们还有一辈子时间相处，我会永远对你好的，你当初不信我，现在还不信我吗？”
陆民顿了顿：“我信你，乔海，但这和信任无关，我自私惯了，你就在包容我一次好了，”他站立起来，眼睛看向窗外：“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知道科技发达，眼睛看不见并不会影响多少，可我本来是能看见的，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草是绿色，花是红色，天是蓝色，云是白色，我的眼睛见过五颜六色的世界，不能忍受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只能在黑暗中度过，哪怕我能很好的适应它，甚至能在没有光明的世界里行动自如，但这不是我的世界，不是我要的人生。”
乔海从喉咙里发出哀鸣的声音，悲痛到了极致，一双看不见的手掐住他的脖子，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陆民这段话是盲人张明的内心独白。
张明学会了适应盲人世界后，以乐观的心态帮助他人，然后在一个很平常的日子里选择了自杀。
他当初接到这样的剧情，非常诧异，怎么也弄不明白张明的结局是这样的，在他看来，张明已经很好的适应了这个没有光明的世界，他可以在这个世界活的很好很长。
当时伍常和陆民一直对他讲解，告诉他，因为这不是张明的世界。
那个时候陆民说：“张明可以在这个看不见的世界活的很好，但是这一切并不是他要的，他宁愿在光明的世界里当一个普通人，也不愿做黑暗里的高手”
他当初听到这番话，心惊胆战，甚至起了想罢演的念头，或者更改这样的结局，不过未遂，只好逼着自己一点点去理解张明这个想法。
只是很多次夜里醒来时看到师哥睡在他旁边才心安许多。
良久的沉默之后，乔海突然愤怒起来，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你早就做好决定了吧？当初看我演戏的时候，是不是早就把自己的未来安排好了？你根本就没想过我！那你来招我干什么？陆民！师哥！我在你眼里就像是一个傻子对吗？你把我的感情当做什么了？如果你一开始就决定了走这条路，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他太愤怒了，也太委屈了，他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戏弄了一样，他把他俩未来都规划好了，结果师哥说要去死！
他太害怕了，因为他察觉到自己竟然能理解师哥，这让他既害怕又愤怒，他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师哥让他演张明这个角色，就是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就是等着让他接受师哥的死亡，这对他而言，是多么的残忍！
他最后如此了解张明，甚至与这个人物共情，现在怎么会不能理解师哥？
可是他总以为，戏是戏，生活是生活，不能混为一谈，他带他出去玩，带他吃好吃的，就是希望师哥能热爱这个世界，可是他忘了，他的师哥喜欢演戏，是个不折不扣的“戏疯子”。
他很后悔演这个角色，它本来是师哥的角色，可是师哥给了他，于是师哥的灵魂在戏里没有死成，现在他要主动死在戏外了。
这让他怎么接受？
乔海给李思思打电话，让她把陆民接走，他拒绝和陆民见面，他告诉陆民，如果你想要死，那你就离我远点，你休想让我接受你的决定，我绝不会接受！
陆民临走前，留下了一枚小黄人样式的袖口。
乔海看着那枚磨的颜色有些脱落的袖口，又气又恨，他觉得师哥简直是个高手。
可恨他就是被他吃的死死的！
纪鑫知道陆民要主动安乐死，大吃一惊，他万万不想看到陆民死亡，因为对他来讲，陆民只有活着，才有让乔海厌倦的一天，陆民要是死了，那不就成了乔海的白月光？他这一辈子就别想和一个死人争了。
尽管他和活人争也争不过，不过纪鑫很乐观，觉得这都不是问题，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所以在陆民决定要安乐死的时候，纪鑫反而成了最热心的那一个，他百般鼓动乔海去劝陆民，结果乔海只是满脸绝望的看着他，说什么都不肯去见陆民。
赵卓燃来看乔海，乔海搂着赵卓燃哭，事到如今，他除了哭，已经没有任何办法。
那是他的师哥，他知道对师哥来讲，这样活在世上会觉得痛苦，可是、可是要他怎么接受亲眼看着他死亡？
赵卓燃拍着他的背：“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了，对不对？那就去见一见他吧，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我想这个时候他一定需要你的陪伴。”
纪鑫愁的眉头都打了结，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于是硬着头皮一趟一趟的往陆民家里跑，他向来话少，可是现在像是没说过话一样，在陆民耳边喋喋不休，甚至连“你死了，乔海就变成别人的了”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然陆民不为所动，铁了心要去赴死。
陆民觉得他和乔海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生死，他俩是灵魂共通，乔海迟早会理解他的。
他的合同签了一份又一份，名下的财产东一份西一份的分给了身边人。纪鑫愁的没有头绪，灵光一闪，想起来他的干儿子。
“陆民，你还有个干儿子呢，你死了，你那个病的不成样子的干儿子怎么办？”
陆民签合同的手顿了顿，平静道：“他早就先我一步离开了。”
一开始只是发癫，大家都以为是白癜风，后来才知道是胶质癌，做了手术后，靠着高价药维持生命，可惜这个病存活率太低，最后命运无情，收走了他干儿子的命。
而他的姐姐——高中时候对他很好的音乐老师，曾给他做过饭，在被学校坏男孩欺负的时候出面保护过他——在儿子离开之后，连一天都等待不下去，追随自己的儿子离开了。
与乔海分开的那几年，他经历了几场生离死别，从痛苦到接受，一点点消化这个世界给予他的一切，乔海是他世界里为数不多的温暖，尽管短暂，可是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他能靠着这点温暖挺过来。
他相信如果活下去，乔海一定会对他很好，可是他不能这么自私，让他只靠着乔海生活，他做不到，更别提后半辈子的世界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想到这样的日子就觉得窒息。
他的人生那么波折，所以他才那么的喜欢演戏，唯有在戏里，他才不是他。
戏里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