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祖诀》第134章


仲砂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她鬼使神差的,几近无声地开口:“我听说你对法迢遥许下重诺,你做得到么?”
“我何尝不是活着。”法锈平静垂着眼,好像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法家的天道之子,连带我,一共四十九位家主,尽皆活着。”
那一刹那,那个亘古,任何人无法否认,同样无法抗拒,法家共同的道从法世脚下便一往无前,无垠无极,磐石压阵,岩浆翻涌。
行走在此道中,纵然灰飞烟灭,也活着的。
“我知道了。”
仲砂收刀,腕上一根红色手绳荡起,与法锈擦肩而过,轻微撞了一下,退至八荒殿门,遥遥看着磐石下的身影,忽然想起她刚刚入世时,编造的玩笑话。
她说我手一抬有千丈余,攀仙官摘帽花,顺带撑炸了那万锁磐石——这就像一个箴言,此时此刻,她真的这样做了,地动山摇中,法家剩余的历代四十五代家主的血肉,依次从磐石的锁孔中发出震天尖啸。
火种犹存。
心中磐石碎裂,熔岩熊熊燃烧,不死不休。
八荒殿上空,一个人影长身当立,双手结印,臂上黑光涌动。
天边遥远传来一声青铜钟鸣,地崩山摧,漫天尽是斗转星移,黎明黄昏交替数次,异象横生,雨雪裹挟狂扫,鱼肚白与火烧云融化成一片熠熠生辉的金红。
群星一颗接一颗陨落。
“何为天道?”
“桎梏。”
“我可能破之?”
“能!”
“诸位。”她仰头笑道,“我等犹在,谈何消亡。”
雷光震颤,风云咆哮。
第四十九代天道之子,法锈,肩负这世上的所有叛道的火种,冲破劫云,以八荒六合逆天之势,碾凌霄撼苍穹,那一刻天宫轰然坍塌,众仙怒吼,道法崩坏。
天地,一片白光。
作者有话要说:
注:“绝云负天,上者九万里”改自《逍遥游》:“……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
☆、不死
自骆朝覆灭后已有五百年,斗转星移,山裂海填,供奉金鹏的庙宇年久失修,被硝烟战火稍稍波及,便一命呜呼不复旧日庄严,新帝闻讯,下诏推平那满是虫蛀的柱子与落漆的金身,待明秋兴建猎场行宫。
瑞雪年后,新朝新气象,迁荷峰临郊风调雨顺,安家落户的村子渐多,逐步兴起小城,最热闹的莫属城头一个茶棚,丢上两文,要杯茶,就能听一听松啼城传过来的修仙修道的新奇事儿。
修士道人,有呼风唤雨之能,可以不勤四肢,不食五谷,对于日日忙活农活采买油盐的凡人俗子而言,心生憧憬是难免的事。谈及招贤纳才的六合堂、藏龙卧虎的四野门、隐而不发的五苦谷、穿透生死的三途山,还有气势磅礴的四大仙宗,都好似梦中一般。
茶棚请的说书先生正是来自松啼城,固执穿着一身洗褪色的道袍,肘部磨出丝线稀疏的洞,领口衣角也起了毛边。他自嘲年轻时拼死拼活要走修士这条长生途,却无一副好根骨,炼了六十年的气,仍跨不过筑基期,蹉跎过日,道听途说记了几耳朵的故事,来此讲一讲赚几文零花。
“与我这般的多不胜数,资质低下,混沌半生,运气差些惹上煞星,多半落个耳聋腿缺的下场,老来也不过给那些鲜衣怒马的高功弟子捧哏垫脚。”老先生捧茶看雪,“既是说书,听个意思,就讲顶顶厉害的那个,其余的,说起来也没什么趣味。”
言罢整整衣袍,正了冠巾,回身面朝一派茶气氤氲处。
“要说那修道这行里头的祖中之祖,包揽八荒六合,当属玉墟锈祖,百日筑基,二八金丹,不足千岁大乘称祖,骄狂厉害是顶一份儿的——手一抬可顶天立地,战仙君烧宫门,碎磐石补碧落,且道一声谁敢阻之!”
茶客齐齐鼓掌,大声叫好。
老先生四处拱手:“‘锈祖叩天’这章早些年便已说遍江南江北,约莫也不新鲜了,今日换个他处鲜少说起的‘锈蚀碧落’,可比那出‘叩天’精彩绝伦得多,诸位莫急,且听小老儿说道说道——”
何处胡琴裂音一颤,撕出一章开篇。
“话说叩天二百五十余年后的开春,冰雪一夕尽融,万古第一仙法捭阖不世功开,直接祭出太虚太极火,饕尽万里劫云,狂风吹出万丈烈焰,锈祖破尘而上。”
响板嘚儿嘚儿由远而近,徐徐击打。
“锈祖此举虽突然,天道却不含糊,雷霆加身,未近天宫便有仙从旁攻来,锈祖臂化长剑,一侧架住迎风落下的仙器,灵巧顺着剑刃划走,脚底点地翻身空中,再落下时锐光一闪,人已立在那仙人的身后,轻描淡写挽了个剑花,白紫电光刺啦,指地带出一抹飘飞的赤血。”
老先生捋着短须满面红光,两指虚虚一点:“诸位有所不知,锈祖所精之道数不胜数,且不论阵、算、炼、功四道,便是于器这一道,虽非正统出身,却也烂熟于心。”
“锈祖此刻手中剑剑铭无章,变幻无常,既已一战见血,步步化阵,提剑连续斩翻二仙,直逼天宫。”
“杠、翻、劈、切、挑、刺,一招一式快到目不暇接,无人知道飞升之仙究竟几许,自开天辟地之后,能有如此奇景,无憾也,金光穿云,不断激出相格的闪光,以一己之力奋战群仙,无所不用其极。”
“日月齐出,山河变色,战至黄昏,锈祖兀自力撑,此时,有仙刁钻投出一块锁仙袋,隐在众多攻势中向她袭来,锈祖见势不妙生受一击,错身倒转从那仙肋下穿去,无章一分为二凝为短柄双剑在锈祖掌心旋转成弧,绞出一条生路,可处境未见柳暗花明,向四处一望,众仙白衣汇聚成片,依旧山穷水复,险象丛生。”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左有金戈,右有铁马,上有雷殛,下有火海,可谓避无可避。”
“锈祖当机立断,弃无章,双手结印于胸前,天地止息,再变,捭阖不世功第二次爆开,如山洪出闸,狂泄五里,这抽干了锈祖全力的一击无仙堪挡,匆匆身化云雾闪避。”
胡琴突然抖弓,语速随之迭起,十七八个字紧凑挤得毫无喘息之机,如滚珠落玉盘:“众仙双目似盲,眼前只有白光横扫,所及之处的仙便如火烧过般寻不出半点痕迹,天宫轰然塌陷,空中唯白灰飘洒,锈祖也撑剑半跪已到油枯灯尽之际,此时,一道阴影罩于头顶……”
愈加疾且高的陡音猛然刹住,茶客随之屏住呼吸,叩在桌上的手指轻抖。
“满弧一刀——从天劈下!锈祖气息未匀,虽竭力起身,竟不能防住,脊背清晰一声裂响,如巍巍高桥之崩。”
精神紧绷的茶客顷刻哗然,憎恶怒骂,哀叹不绝。
老先生摇首,语调低落。
“那坏事之仙,乃是个王八,说来诸位也应识得,还未飞升之前,是玉墟宗臭名昭著的离兑宫代宗主,生前与六合堂里通外合残杀坎艮宫弟子,争权夺位无恶不作。锈祖感怀多年情谊背一身骂名送他得道,按理说是要尊锈祖一声大师姐,然而此刻王八仙恩将仇报,师门相见,竟是手足相残。”
杜梨木下声声艰难,语调如侧刀,狠狠压在了话尾:“那王八仙拿住了锈祖,不知如何处置,四处一望,见仙庭漏有四窟,仙气是源源不断往下泄去,便道,拿这逆贼手足撑天地否?众仙答,可。于是刷刷四刀,尽去四肢,撑起欲坠仙庭。”
“锈祖痛极,却犹自大笑,道一声师弟,可是欲拿我祭天,一试为虎作伥之乐!”
“王八仙恨道,由不得你胡言乱语,污我仙家名誉。便又向四周问去,劫云已破,贼躯可否修补?众仙答,可。于是断颈一刀,身化雷云,补天去也。”
“那锈祖不怒不骂,仅剩一头颅,高声道,我骨铸此,我血浇此,诸位念及,可会夜不能寐?惧我哪日聚齐手足身躯,再杀个翻天覆地!”
“王八仙拎着那头,却犯了难,问众仙道,她这眼神与这话忒得可恶,可分无再分,我仙家可做不出那碎尸万段的腥臜事,如何是好!”
“此时有一仙挥挥手,说道在凡间重新立一万锁磐石,埋于此中便可,叫她眼不能看耳不能听嘴不能说无知无觉,再捣碎她脑,叫她也不能想,她便死了,再不是生,再不能活。”
“众仙皆拍手笑道,好,好,就该如此!”
“于是那头颅被投入黄土,摔得四裂,喉中笑声止息,眼里光芒散去。磐石合拢,一孤坟也。”
老先生惊拍杜梨木,熄嗓哑声,周遭琴弓停响板止,万籁俱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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