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行》第89章



小贼一双桃花眼亮若星辰,在椅子扶手上支着腮帮,火上添油道:“我家棠君向来出手大方,再者说了,那月下分桃、帐中断袖的情分,岂是区区珠宝俗物能比?”
脚下如踩棉絮,浮浮沉沉,也不知闷头跑了多久,总觉那人山人海的起哄笑闹不住往耳朵里灌,怎么都躲避不开。
没想到变作凡人以后,体力也大不如前,不过疾走上三五里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往路边一歪,扶着棵歪脖子柳树暂歇。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用看也知道,定是那狗皮膏药般甩脱不掉的“断袖之交”。
堵着一口顺不下来的气,将耳根憋得滚烫,也不知该憋出一句怎样的话,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我的愤怒和委屈。
他的手心轻轻在我脸颊边贴了一下,被我用力一把挥开:“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小贼抵肩斜靠杨柳,悠悠展颜:“你方才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买了我吗?还不吝出了那样高的价钱,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跟着你原是理所应当。”
我简直要被他气得掉泪,支撑着树干好容易挺直起腰来,怒音都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谁跟你月下分过桃?谁和你帐中断过袖?厚颜无耻!让人看笑话还没看够?东海上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渡你的救世之劫,我做我的凡夫俗子。就算我买了你,那我也有权利不要你!我现在一无所有,涂山和我也再没有半分关系,你就行行好,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成不成?”
在心头辗转过无数次的狠话终于脱口而出,却没带来丝毫轻松。临渊默了默,凝眉做思索状,忽一本正经摇头:“那也不成,你还欠我一块银子和一个答案。”
“我——欠——你——银子?”
要不是寻思实在打不过他,我也就动手了。
“你说欠就欠吧,你高兴就好。我身无分文,凑不出你要的银子,脑袋又一向不大灵光,想必也琢磨不出你要的劳什子答案。你要跟着就跟着,别和我说话。”
一番怒吼,将积攒了好些时的劲力全部抽走,四肢顿时酸沉得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将要靠着树干往下滑溜,却觉腰间一暖。未及反应,已被他伸出胳膊一把捞过,面对面挤在树干上。一双身影挤挨得严丝合缝,浸在黄昏余晖里,摆成个暧昧得不堪入目的姿势。
“屋漏偏逢连夜雨”,都这个时辰了,居然还有行人从斜边的小径上路过,也不知是赶得巧,还是热闹没瞧够又一路尾随而来的看客。路过这棵没羞没臊的柳树时,原本急匆匆的脚步显见地放慢了多半。有人掩着袖子投来异样的眼神,不住窃窃私语。
我有气无力挣了两下,徒劳地哀叹:“我不是断袖……”
临渊略偏转头,凌厉眼风扫落,将那几个不知好歹的闲汉吓得一溜烟跑没了影。又用空出来的左手将我额前发丝拨开,似叹非叹的一息热气吹在耳畔,搅得灵台一片混沌。
“那些泪珠子硌得我睡不安稳,瞌睡咒也没用,不过一天两夜就醒来。教人弄不明白的却是,你既弄晕了我,拿走东西跑便跑了,又为什么要哭?”
我觉得他关注的点似乎出现了极大的偏差,几乎要出溜到天边。他没问我究竟为什么要跑,关心的是我为什么跑之前要哭。
回想逃出龙宫的那晚,独对别离之际,我一时情动,与昏睡过去的临渊额头相抵,只觉那便是此生与他最接近的一刻,以后恐怕再也不能如此的相依。就在那时,忍不住流下许多眼泪,化成泣珠洒遍床榻。
现如今低头望望,贴合得几乎容不下一丝缝隙的上半身,才发觉确实是我当时想得太过天真。什么叫接近,遇上他这样不知羞的,没有最近,只有更近。
“我……我在海水里泡得太久,眼睛难受而已……没别的……”
他对我苦心孤诣挤出的答案充耳不闻,再往前挤了挤:“既舍不得我,又为什么要自己去阗星城?我醒来把龙宫翻了个遍,只找到你在鹤沼丢下的一只耳坠子。你去那里做什么,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对不对?”
我是去找你。
这么简单一句话,百转千回还是生生咽了下去。时隔多日,南海龙君苍凛的手书早就化作白绢一张,再要拿来寻根溯源,也无从说起。我还怕,这裂痕一经说出,立即变得真实到再也无法弥补。我希望那只是个误会,他对夜来说的那些话,有什么不得不说的理由,也担心那并不是我一厢情愿以为的迫不得已。这冤家寸寸俯身迫近,摆出十足无辜的姿态不住追问,当真磨人。
我偷偷望他一眼,很快别开了脸:“你这趟下凡,原是有正事要办的,实在不必浪费时间为这些微末小事纠缠不清……”
他摇头,轻轻吐出一口气,仍没打算将我放开:“这就是正事。”顿了顿,又反问道,“你知道你突然从海里窜出来要共担这桩罪过,我为什么没拦着你吗?”
我甚茫然,仔细回想了一番,确实,他自始至终都只是冷眼旁观,既没出言辩解,也没对卸去我千年修行的责罚有任何不满或质疑。难怪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爱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生怕对方横遭苦厄,希望这个独一无二牵肠挂肚的存在不要受到任何伤害吗?就像我对他那样。
他却正色起来,附在我耳畔清清楚楚地说:“任何弱点都可以靠修炼弥补,唯独喜欢的人,是唯一无能为力的软肋。软肋嘛,总是要放在身边触手可及之处,好生护着,才能放心。魔君已破印而出,三界再无一处安宁之所,我一旦下世,留你在东荒孤身一人,如何能够安心?不若顺水推舟,将你一道拐了来凡间。”
夜色渐深浓,月光柔柔围拢在身周,在凡间遥观天象,和在八荒仙陆上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冰轮中那株桂树的影子略淡了些。我晕乎乎看他撑着胳膊,又窸窸窣窣从怀中摸出块圆咕隆咚的物事来,捉住我一只手,摊开掌心将那东西放在正中。
“喏,玉谱。这是用娲皇宫中最好的一块补天石所造,我略费了些周折才讨来。所以,你可不正欠我一块银子?这婚约已是天地载册,再无改弦易调的可能,按仙家规矩,你该还我一张银板篆刻的答婚书,以示文定礼成。”
半透明的玉石静卧掌中,触感清润柔凉,不断散发出澄澈的五彩玄光,美得无法言喻。同他方才吐露时的款款情肠,相得益彰。
“这就是你去闯补天宫的目的?只为了求这个?你……那怎么会弄得一身都是伤?夜来说你去攻城之前……”
“你忘了河津龙关前被大水卷走的那几只罗罗鸟?”
我喉头一滞,垂下头掩饰眼角那点突然涌出的酸热。龙族和凤鸟族本就担着嫌隙,罗罗鸟又是最早一批随娲皇归隐天外的山海异兽,甚得喜爱。伤了那几只笨鸟,等于直接扫了娲皇的颜面,同补天宫结下梁子。明摆着得罪娲皇在前,还冒险再去叨扰,终于揽下桩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交易”。换来这块玉石的条件,就是替娲皇救人间之祸。
狐狸脑袋再不灵光,稍加一琢磨也能将前因后果理得七七八八。他却只用一句“略费了些周折”就轻描淡写带过。傻子都猜得到,能从娲祖手下讨到便宜的神仙,至今还没化生出天地。
临渊白玉般的颈侧晕出几丝不易察觉的绯色,语调却还是淡淡的:“当年补天事毕,遗下顽石众多,补天宫内俯拾皆是,但玉质浑浊裂纹遍布,几乎都残缺不全。幼棠,我想给你最好的,只有去求她。”
气氛扭转得太突然,甜如灌蜜的火沿着脊背滑下,燃起一阵酥麻。我握紧那块五彩晶莹的玉石,捋了好几遍舌头,才磕磕巴巴说出几行蚊子哼哼般的断句:“玉谱得来不易,我会好生收着。那什么,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
耽搁这半晌,天已黑透,要是再撞上几个走夜路的凡人,瞧见我俩这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形容,毫无疑问会被指认作一对货真价实的断袖,真是跳进西湖也洗不清。大宋民风再开化,也不至于到能容忍断袖们在光天化日下搂搂抱抱,夜黑风高也不行。多么有伤风化,很容易被双双绑了去沉湖。
但临渊显然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程度,微眯着双桃花眼往我身前又挨近了寸许,开始耍赖:“不放。你都买了我,我以后就是你的龙了,便把我身上的鳞一片片拔下来,我也不放。”
他的龙鳞,每一片都比我脸还要大,开什么玩笑。
下一刻,满目景致倒转,荒烟蔓草树影幢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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