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行》第99章


天极帝星出阴山。谓此子有统御八荒承天立地的命相,前途不可限量。
能得鸿钧老祖如此青眼有加的后辈,数十万年来也没出过一例。烛龙新得的幼子一时名动八荒,被众口相传奉为佳话。
有人欢喜有人愁,这话在烛龙听来是佳话,传到东皇耳朵里就全然不是那回事。静观其变了数千年,直到小白龙离开阴山,在云梦泽自立门户,又积下战功赫赫。一切至此,都还在东皇能容忍的范畴。孰料神魔大战中,青龙神广仁意外战死,羽化前竟将东海托付临渊,他终于一跃而成为四海龙主之首。
要杜绝这个隐患,只能先设法让这生不逢时的孩子失去强有力的倚靠。
但烛九阴是上古神裔,轻易不好得罪,来硬的必然不行。东皇费尽思量,示意当年共为妖王时的兄弟亚古兽率妖族起兵祸乱,撞碎了西北半壁天穹的星宿银河,逼得烛龙夫妇殉天地大道而双双羽化。为弥补星盘的残缺而用元神作祭,为西北照彻幽阴,从此再不能以龙形现世。
自那以后,临渊再次双失父母。东皇犹不知餍足,惺惺作慈悲惜才之态,将毫不知情的临渊当成一件东征西战的杀伐利器。四海战神的美誉,便是无数次出生入死血染八荒换来。如此又遭忌惮,再被寻衅夺权,东皇为一己私欲,竟将天下水族的命运操弄于股掌之间。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一点。寻根溯源,临渊之所以会成为一枚孤零零流落在羡鱼川的龙卵,乃是因为迦楼罗吞噬了龙祖夫妇。只是谁也没想到,就连龙凤相杀,都不仅仅是场情缘错落的意外。
东皇明知龙祖和火凰早有婚约,便在背地做了手脚,威逼月老偷偷将伏泽和澄琉的姻缘线牵在一起,却并没解开火凰赤霓系向伏泽的那一段,反而将伏泽和赤霓的红鸾星盘打乱,用生死结牵牢。那是仙族最严苛的禁咒之一,即使最情志弥坚的爱侣也不敢轻易动用,一旦牵成生死结,则一亡俱亡,同生同死,无法可解。伏泽身死,则火凰爱恨难偿,心亦成灰,最终也选择在涅槃时圆寂。
东皇一石二鸟,将龙凤之祖除之于无形,且令两族从此反目,终于稳操三界大权,从此高枕无忧。
我最担心的事竟尔应验。这番前因后果,和我当时听完雍禾所说龙凤相杀的往事后所猜测的,相差无几。临渊果然就是龙祖伏泽和白龙澄琉的遗孤。
我将锦澜吐露的隐情从头到尾琢磨一遍,思路逐渐清晰,心中已有了决定。
“我知道的,刚才都说完了。这么要紧的事,便是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到处传扬开去,你究竟要我守住什么秘密?”
我沉吟片许,又问:“小叔叔……太玄他还好吗?”
“软禁在泉台,比我好不了多少。他被削了职权,已经不再是龟丞,不过念在多年来劳苦功高,在东海也算德高望重,并没受什么苦楚折磨。”
虽也在意料之中,我心头还是一抽:“你也知道你干下的那些勾当,于公于私都罪不可赦。临渊一旦醒来,无论你表现得多么诚心悔过,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一掌劈你个灰飞烟灭也差不多了。”
锦澜缩着肩膀,露出恐惧神色:“我……我明白。”
“烛九阴被逼羽化的真相,你被捉时为求活命,已在渡头说漏了嘴,临渊过后必会追问,要改口是不可能的,你便据实以告无妨。但龙祖夫妇的死,事关重大,还牵扯到临渊的身世,必须先瞒着他,也不可对任何人吐露。这就是我要你守住的秘密。”
兜率火已现世,过不了多久迦楼罗就会找来,到时免不了一场大战。但娲皇所下的指令是,这凡世固然要救,迦楼罗却只能度化不能斩杀。如果在这紧要关头,让临渊得知他的生身父母是丧生在迦楼罗口中,我怕他一时难以取舍,万一复仇心切之下,误将迦楼罗仅剩的那点神识给灭了,必将惹来滔天大祸。
东皇贬抑龙族之心早容不得一丝幻想余地,步步为营设局到如今,一旦抓住这个绝好的借口,岂会善罢甘休。更别说拂逆了娲祖的旨意,会带来怎样不可预计的恶果。临渊将成为众矢之的,天地间便再没有足够分量的人能站出来替他说话。
在还没有同东皇和娲祖同时撕破脸的本钱之前,暂时隐瞒此事,是为了救他。这就是我竭尽所能想到的——目前唯一的可行之路。
锦澜膝行上前,诚惶诚恐攀住我一片裙角:“承蒙君后看得起,事到如今还肯信任我能够保守秘密,我一定……”
“我不信任你。”我说得十分平淡。锦澜对我素有敌意,在东粼城时受了她多少明里暗里的挑衅排揎,历历在目,如今想来当真年少无知冤枉得很,更不可能凭这几句见风使舵的示弱就轻信了她。
“等会儿临渊醒了,定会提你过去问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已经说得非常明白。只要你不再耍花招,今晚子时在柴房等着,我找机会把你放进富春江。绕过哑海往东一直游,取道沧浪水,就能避开夜来的爪牙,回到玉琼川——从此以鲤鱼的模样安分守己,安稳度过余生也就罢了。”
这世上不会出尔反尔的,除了死人,大概还有不会说话和写字的鲤鱼。
柴房内寂静闷热,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好像人间轻快的鸟啼风吟都避开了我们。锦澜不可置信地抬头,爆发出崩溃哭喊:“不——”
人心不足蛇吞象,鱼心贪婪也不遑多让。
我把裙摆从她指甲里扯出来,皱眉道:“你想要的不是活命吗?果然一旦觉得危险远去,立即就开始得陇望蜀。被琰融打回原形,纯属咎由自取,这具人身原本就不属于你,乃是在富春江为非作歹吞噬生灵夺来的,有罪而不罚,死在你口里的那么多桐庐乡百姓何辜?”
临渊在阗星城下跟承乙交涉的话重又浮现耳边,我依葫芦画瓢学了一遍:“人想要实现愿望,首先得学会选择愿望。目前你能交换的筹码不多,没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不如痛痛快快接受提议,我还会附赠一张亲笔手书让你带回去,锦芙看了,应该不会驳我这个面子,也不至于太难为你,皆大欢喜。”
她接二连三受了许多刺激,神色变幻莫测忽喜忽悲,恍恍惚惚说:“涂幼棠,你够狠。难道就不怕将来君上知道真相,怨你在背后只手遮天欺瞒于他?”
对前半句中肯评价,我表示还算满意。擦擦手拉开门,临走前还往锦澜的瓦钵里多加了半瓢凉水,礼尚往来,当作对她知趣的褒扬。
院子里明晃晃的日光铺天盖地,刺得我一阵晕眩,似有片斑斓袍角在墙角一闪而逝,定睛再看却又什么也没有,或许只是眼花。想了想终究放心不下,绕过去探看,一只破旧的木桶横倒在地,内中泼洒出的残水在泥地上渗出块印子来,痕迹边沿尚未干透。说不定是哪户邻舍的猫狗蹿过,踢翻了水桶也不一定。
我急匆匆奔回房,掀开帘子便见临渊还在沉梦中,顿感松一口气。踮起脚尖走过去,依旧在竹榻外侧和衣躺下。这张竹榻太短小,只能挤成一团和他挨得很近。临渊睡得酣畅,不知几时化出了原形,还算考虑到了竹子的承受能力,只化得同蟒蛇差不多大小,好歹没把这间屋内唯一的陈设给压塌。
龙跟蛇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好懒贪睡,这大概是他封神之后保留的最接地气的习性。忍不住伸出手去,捋一捋浅金的层鳞,片片明净丰泽,有很凉滑细腻的触感。他翻过身,缠绵地唔了声,顺势将脑袋埋进我颈窝蹭蹭,仍旧未醒。
很爱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觉得他哪里都好,什么模样都见之欢喜。
从小到大痴长千岁,我还是一只没有亲口撒过谎的笨狐狸。和锦澜的交涉,却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我很确定,从未如此刻般坚定清醒,打定主意要将迦楼罗的秘密掩埋到底。就算将来他知晓一切,不能接受我从中隐瞒他杀父之仇的真相,怨我恨我,也在所不惜。
有什么关系呢,取舍总要有人担当,这恶人只能由我来做。而我别无所求,唯愿他一世长安,再无劫舛。
第六十五章 参商
一切出乎意料地顺畅。
锦澜说完她该说的一切后,当着众人的面被再次打回原形,盛在口大水缸里示众三天,以祭奠枉死的村民。我事后同临渊商量,提议将如今已是一尾普通鲤鱼的锦澜放归玉琼川,也算给老鲤皇一个面子。否则千年万载后,鲤皇的魂魄好不容易在聚魂灯下集齐,醒过来却得知故交将自己犯错的小女儿给一掌劈死了,终归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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