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行》第107章


北辙才肯作罢。
有一回云门携侍婢在御园闲逛,见麒麟阁附近生着几株阎浮桫椤,在白沙中开出成串花朵。此花又称地涌金莲,奇香四溢,她驻足观赏了许久,赞道,原是陆上仙山不常见的良材。第二日再去时,便发现那几株阎浮桫椤正在被连根铲掉。
干活的鲛婢凌波回说,夜来姑娘常年案牍烦劳,素有晕眩之症,闻不得这阎浮桫椤的怪味,遂禀了君上要将这几株花树砍了。君上顾念姑娘平日里辛苦,当即下旨连根拔除,从此龙宫内再也不许出现此花。
云门听了,没再多说什么,只觉实在小题大做。东粼城那么大,不见得容不下几株阎浮桫椤,这般惺惺护惜的情状,却是刻意做给谁看呢。她彼时还不知道,东粼城那么大,哪里多了几棵树、何处少了几朵花,临渊如何晓得,他也没那个余力去操心这等微末小事。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夜来在中间做戏,轻易就诓到她这只涉世未深的傻狐狸。
临渊不在龙庭的日子,夜来的嚣张更无所顾忌。
甚至仗着人多势众,几次三番当面挑衅。一日春光灿然,云门独自在回风御园踏青,却撞见夜来带着一大帮随从迎面堵住去路,指着园中的翘板趾高气扬道:“玩过翘板吗,要有人在上面,就需要有人沉底。这游戏的最妙之处在于,谁沉谁浮,能做主的,取决于对面的那个人,而非自己。”
云门在涂山身份之尊贵仅次于狐帝,从未受过这等排揎,一时不知做何反应,微怔了怔,冷淡答道:“我比较喜欢一个人玩秋千,你自己慢慢七上八下吧。”
从此便连御园也不大踏足,成日拘在冷冷清清的上元宫,只为尽量避免和夜来狭路相逢。寂寞深宫,唯一悉心提点照拂的,便只有老龟丞太玄。
但她从不言委屈,不想再给临渊多添烦扰。
彼时恰逢亚古兽率妖族叛乱,撞碎了银河星盘,使西北陷入永夜昏冥,天地间最后一对烛龙不得已双双羽化,留下遗孤离珠。临渊毕竟是烛龙抚养长大,为守热孝,只得将婚期向后推迟。
因为太在乎,反倒无所适从。云门性子平和,孤零零远嫁东海,面对前所未有的刁难排挤,难免失落无措。因此处处小心翼翼,试图讨所有人的欢心,生怕做了一点他不喜欢的事。那样低伏卑微,最后不过落得成个丢人现眼的笑话。
烛龙羽化后,临渊一度想将无依无靠的离珠从阴山接到东海,以全孝悌,又怕云门多心,便踟蹰着同她商议。云门对此并无异议,但离珠却对他俩的婚事十分介怀,并不愿以龙君妹妹的身份长居东海,便修书拒道,她已决意断绝红尘,要秉承父母遗志,守护阴山故地。离珠只想留在和临渊自幼一处长大的地方,就算只能伴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回忆,也可以独自度过亿万斯年。
临渊为此郁郁了很久,云门亦不知该如何相劝,甚至担心他是否会因此对自己心生芥蒂。
第七十章 累世孑途风雪负
无妄桥上的风越来越冷,我走得愈加缓慢艰难。可是不能回头,更不能稍停。
往事摊开如卷,深深浅浅,沿着一步步的足迹,流过眼前。我只能眼睁睁,看一世情缘,是如何水落石出,顿化霜雪狼烟。
临渊为烛龙守孝,云门一等又是三百年。
也不是没有过快乐的辰光。
难得闲暇之时,他会带她同去巡海逐日,双双化出龙尾,潜碧海,共泳沧流,纵横风涛之下,振鳞横海,击水三千。
满月潮汐漫涌,繁星如织,巨大的龙形收拢逶迤的躯干,缓缓盘起来,一只小小白狐蜷在蟠龙浑圆的顶鳞之上,枕着那颗如意顶珠,如梦安闲。
他抖了抖浅金泛白的鳞,发出哗哗的动静:“等我修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就让你坐在我的龙角上御风驰骋,从此三界奈何,天地无疆。”
六月十三,是凡间祭祀龙王的盛大节庆,又称“雨节”,热闹集会通常持续三到五天,善男信女们献上贡品香烛,焚纸祭酒,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求龙神赐福免灾,保佑海事顺利。临渊自接掌东海以来,这片海域便风平浪静得多,海边渔村遍布,村民以捕鱼、采珠、海运和晒盐为生,因此都对龙王祭非常重视。
每到日子,船家、盐户、渔民便聚集在龙王庙前,按顺序依次行三拜九叩的大礼,锣鼓齐鸣,歌舞达旦不歇。临渊摇身化出人形,携她踏上东陆,共享这人间香火。
凡人对龙的崇仰和对海的敬畏,令云门很是唏嘘,站在熊熊篝火边,感动地许愿:“我以后要生许多许多小龙。”
对那些力量微薄的凡人而言,龙神的眷顾,无疑代表着丰足年景和平顺康乐,就算岁寿不过弹指,也充满热忱,从不放弃希望。于是她天真地觉得,如果东海能多一些神龙,护佑这一方平安,是件无比美好的事。
他擎着杯茶坐在对面,含笑将她望着:“唔,生许多小龙来做什么?”
云门回过神,颊边飞起连绵红晕,面庞在火光映照下,似一块冻成凝脂的蜜,散发琥珀色莹润的清光:“带他们去翻江倒海啊,多好玩儿。”
临渊原本好生喝茶,忽被呛得喘不上气:“那,惹了乱子以后?”
“当然是他们的父君去摆平。”
……
彼时离他们大婚的日子,只有不到十天。
山盟海誓,蜃楼海市。这红尘是非,怎经得从头翻悔。凡人有所执所愿,可以向神明虔诚祈求;那神仙的困惑,又该从何解脱呢?
海上镜城中,一瓦一石,一草一木都并不陌生。龙族喜水泽之气,成亲那天,海面上很早就飘起霡霂细雨,万千纷扬滚落,竟似甫洒银月辉光。
龙狐联姻,天地载册,乃是仙族的一桩盛事。他娶她那日,场面之煊赫,排场之盛大,四海八荒都绝无仅有,各路前来拜贺的仙家络绎不绝,整片东海被数不清祥云紫气笼得瑞兆万千。
流泉宫,清辉堂。云门换过盛装,被太玄引着,朝她避无可避的未来走去。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阖宫都是漫天漫地的红,灯笼照罗帷,竟显出几分凄怆。
外殿觥筹喧哗,她在清辉堂内独自静坐,隔着喜帕,听窗外潮汐涨退,声声入耳,甜蜜而略带慌张。
鸿蒙虚空之中,一对眼眸先至。原来带着春空闯入镜城后所做的那个梦,竟不是梦,每个画面都曾如此真实地发生。
长明灯辉光摇曳,将照壁上所镶的明珠都衬得黯淡。夜来拖着一连串水花分开人群,急急游过,对临渊耳语几句什么。他身子猛地一晃,眼神向某个不可测的深渊坍了下去。
手中杯盏触地而碎的同时,势蕴风雷的阴云已被召唤入海。
满殿宾客瞠目结舌,望着这场婚宴的主人抛下新娘,带着一名鲛女匆忙驾云而去,不知奔往何处,也没留下只言片语。
没人知道他去做什么、打算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
云门也不知道。日落之前,甚至都没人敢敲开清辉堂的门,告诉她,她的夫君在喜堂上当着诸天神佛的面,带龙宫大祭司头也不回地跑了。
但我如今已经知道,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一切究竟是,何以至此。
头很痛,额间那块印记突然变得滚烫如灼,灵台清圣之气不住从眉心散逸,煞气和一股仙灵互相冲煞厮缠,盘旋不去,似刀绞火焚。咬牙强撑不住,终于跪倒在无妄桥边,被四面八方抽来的烈风鞭笞得不成人形。
夜静灯寒,天光亮了又暗。云门不语不动,被晾足了七个日夜。而离珠,早在七天前他们成亲的那晚,就被夜来和司宵派去的几只七尾狐狸所害。
天地间最后一条烛龙,夭折得极不光彩,也极惨烈。临渊赶到时,她已龙形尽毁,元丹不知所踪,死前甚至还惨遭轮番凌辱。唯一的“证据”,是指缝血污里,黏着的几缕涂山狐白毛,云门的原身白毛。
夜来推测,那大约是离珠抵死挣扎时,从元凶身上抓下。又或许,是行凶的恶狐逃窜时,不小心将主人的痕迹遗留。她替离珠收拾好破损难以蔽体的衣裙,垂了几滴泪,哀哀地感叹:“女人的嫉恨心,真是可怕啊!”
离珠死状目不忍睹,临渊被噩耗震惊有如泥塑,甚至无法保留几分清醒再多想一想:能施此暴的,必是雄狐,为何离珠抓下的,会是远在千里之外云门的狐毛。云门若遣涂山狐行凶,口传旨意即可,何必多此一举将贴身毛发留作凭证,还正好不偏不倚落在了离珠手中。
残杀离珠的,本就不是涂山灵狐,而是被青丘逐出族的七尾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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