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行》第115章


三百六十天,天公作美。
我问他:“你喜欢吗?”
他便迷迷糊糊“唔”了声,弱眼横波,将下巴蹭进我颈窝,气息拂得耳畔酥痒如麻。风雪再稠密,仿佛也不是那么冷了。
凡间那些册子编得天花乱坠,却也有句话说,纸上得来终觉浅,情之所至,或许并不需要那么多书。我是涂山狐,媚骨天成,大概天生便懂得如何让自己的夫君更快乐。
哥哥回涂山后,大概将我俩已经成亲的消息散布出去,接下来的日子,偷偷摸摸前来道喜的故交络绎不绝。鉴于空琴山实在是个山贫地瘠的不毛之地,大伙儿临走时都贴心地留下些用度,有衣衫鞋袜,有被褥茶具,小小山洞收拾出来,也颇像模像样。
雪后初晴,遍地琉璃。龙是冷血动物,见了太阳就走不动道,临渊化出原身,懒洋洋趴在洞口晒太阳,每过半个时辰就翻个面,四爪松弛,肚皮朝天,应龙的两只翅膀无意识地垂在身边,偶尔顽皮地扫起一小团雪块,朝我裙子上飞来。
我正拾掇不知谁留下的一只包袱皮,被那雪撞得手头一松,包袱中滚出个瓷瓶,叮咚落在脚边,捡起来细看,见封纸上光明正大地写着:金风玉露丸。
这种奇奇怪怪又引人浮想联翩的名字,连傻子看了都能猜到,定然是个帐中助兴暖情的药。
由此可知,世人对娶了狐狸精的男人,普遍抱有多么巨大的担忧和同情,以至于纷纷不吝添砖加瓦,连床笫之间也要众人拾柴火焰高。
我想起了那些喝得临渊鼻血直流的海马汤,琢磨来琢磨去,估摸出了点头绪,能送出这种大药丸子的,除了小叔叔太玄,大概也没别人。
以我对临渊的了解,这种玩意儿他实在用不着。但那瓷瓶很好看,上面绘着精致的缠枝莲花纹样,便把药倒了,瓶子留在床头,作插花清供之用。
如今的空琴山,已不再是荒芜雪国。
旧友们留下许多果蔬花树的种子,临渊很喜欢,在山洞外头搭出个棚子,捡来石块垒出花洼,还将山谷向阳的那面也开垦出来。晚间若落了雪,他就第二天大早去把雪扫掉,固执地相信,终年大雪纷飞的苦寒之地,也能长出茸茸绿意。
我俩在苍茫浩雪里相依为命,一晃便是百年过去。
临渊每天去向阳山谷,挑一枚成熟得最好的菩提果来给我吃。我问他,为什么不一次多摘点,非得一趟趟来回折腾。他便伸出手一边比画一边说,要给幼棠最新鲜的果子。
颓垣之上画壁成卷,深雪里能够长出菩提,沙丘也可以种出海棠。
第七十五章 曾盼岁月须臾驻
我以为我们可以就这样留在空琴山一方小小天地里,一个百年接着下一个百年,一个千年接着下一个千年,绵绵无绝期。
然而只是,我以为。
夜来把临渊带走的那天,空琴山下起百年难遇的鸿蒙大雪。
他沉沉昏睡,躺倒在銮驾之中,被四双穷途兽拉着,往昆仑墟跃空远去,化作一个遥远的小黑点。
穷途兽,末路穷途,再无归处。
其实那只是个寻常日子。自从来了空琴山,我不大记那些天干地支五行时辰,见天气忽阴沉得反常,便将临渊留在洞内,自去摘些松枝枯叶将那几亩花洼盖住,以免遭了霜冻。
漫天昏冥中,忽浮出一驾金碧辉煌的车辇,悬悬落在山巅。
车辇以日月星辰为徽,四壁悬垂了轻若云雾的纱幔。我一眼便认出,那是隔绝寒暑的上等银丝鲛绡。
绡帐被一双纤手从中拨开,指如削葱根,白似吴盐。紧接着便有绰约女子形体从帐中滑出,轻盈不自持,遍体生华香。
自从勾搭上东皇,她如今已有天妃名号,出行一趟,排场喧天。
我懒得问她有何贵干,也不欢迎这种莫名其妙的窥探,在裙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残雪,打算回去将洞门关好。
刚走出两步,被她举臂当胸拦下。单刀直入地宣告来意:“我来要人,今天必须把他带走。”
我瞟她一眼:“怎么东皇的异兽园,如今正缺一条应龙吗?”
她也不恼,慢悠悠绕着我转了一圈,上下打量。
“他现在修为全失,神识尽散,除了多出双翅膀,和条土龙也没什么区别。若能得昆仑墟灵气沐泽将养,总比留在这穷山恶水的雪沟沟里好得多。如果你真的很爱一个人,为了怕他痛苦就会成全他对不对,这么从中作梗,何必呢?”
我简直失笑:“我都不是真爱了为什么还要成全他,我就是喜欢看他痛苦啊,因为我不是真爱啊。他伤成这样,究竟是谁造成的?他遍体鳞伤差点死在黄泉海时,你在哪儿?他被白泽押上昆仑墟定罪时,你又在哪儿?你有什么资格来和他明媒正娶的夫人讨论什么真爱不真爱?”
连声诘问被吹散在风雪里,无人相应,只撞得我心口生疼,隐隐生起不祥的预感。
她清清脆脆笑起来:“那好啊,我们讨论点别的。你有本事帮他渡天劫吗?”
龙生来高华无双,然而劫难也比任何物种来得惨烈。别说临渊早已不再司神职,就算还是东海龙君时,也是听调不听宣,修为再高也只能位列散仙游龙。
散仙中的上仙,在野不在朝,身份很微妙。这就意味着,应龙也是要渡天劫的。
夜来掰着手指头算给我听,还有不到一年时间,临渊将面临一轮雾露乾坤劫。
以他如今这般情状,别说这么酷烈的天劫,就算普普通通的雷劫恐怕也够呛。而被囚在空琴山法力全失自身难保的我,还能再为他做什么呢。
照夜来所言,她已说服东皇,将如今毫无威胁的临渊带上昆仑墟,条件是设法替他挨过那轮天劫。临渊终究是鸿钧老祖口里的天极帝星,就算已经变得迷迷痴痴,搁在眼皮底下圈禁着,终归放心一些。
我疑心夜来诓我,雾露乾坤劫岂是随随便便说担待便能免了的。东皇再大的胆子,也不能擅自干涉天道。
可她接下来告知的一切,彻彻底底碾碎我最后一丝渺茫希冀。
昆仑神宫太华山谷地,供着当年妖巫大战时,被东皇从巫族手里抢来的圣物玉珑台。那东西据说是万年玄冰中开凿出的玉魄所造,极阴极寒,能抵一切天雷荒火。若想让临渊毫发无损地挨过这轮天劫,只能将龙形盘于玉珑台上,或可幸免。
“你若不舍得,那就看着他死喽。我得不到的,没人能得到。”
彻骨的寒意冻住我浑身血脉,攥紧了拳,大口呼吸了好几下,呛进满腔风雪,才终于吐出轻飘飘却又无比沉重的四字。
“如你所愿。”
“这就对了。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倒耽搁我在这破地方多费半天口舌。”
我没有力气再和她斗嘴。拔出被大雪埋至膝盖的脚,跌跌撞撞朝山洞走去。我还要再看他一眼,最后一眼。
她追上来。
“涂幼棠,我还有句话送给你。”
“你自己留着吧,我不想听。”
“你非听不可。”夜来提着曳地裙摆拦在身前,“得不到没什么,守不住才丢人。”
我胃里一抽,满心烦恶,几乎弯腰欲呕。
临渊走后第三天,风雪才稍霁。我将石洞内的每一寸都细细抚摸了一遍,独自离开了空琴山。
这也是夜来的条件之一。她不希望我继续留在这个和临渊长久生活过的地方,最好消失得干干净净,谁也找不到,以免节外生枝。临渊挟在她手,她拿他的安危做筹码,放言我只要敢再出现在他面前一次,便是玉石俱焚。
事已至此,任何要求,我都只能答应。
但她说,不用留在空琴山受苦,也是她心怀仁慈力劝东皇,留给我的、最好的免罪结局。
山谷里的水晶菩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石洞外的海棠花虽幼弱,也渐次成林。冰雪煮出的茶很轻软,松枝烤出的果仁焦脆香甜。这里其实一点也不苦。
可她怎么会懂呢。
临渊失去灵识后,记性一向很短。他大概很快就会彻底忘记我,又或者可以把任何一个悉心照拂在侧的姑娘,认作“幼棠”。我没有别的所求,只希望夜来能善待临渊。让他免受惊苦,就算永远神识不清,也要平静安稳地活下去。长长久久,不死不灭,寿与天齐。
怀着这个伤感的念头,我去往凡世,漫不经心地独自度过了很多年。朝代几度兴衰,但我只一心流连临安如梦风烟,因此不断重回这个时代。如果神仙的生命也可以选择,我宁愿反复停留在和临渊最初的那些岁月。
待的时候长了,便知道有些预言,只不过留给痴迷之人一线渺茫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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