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荣秋》第12章


陈悦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就坐到老爷子床边,在他耳边低声说话,乖巧得很。陈荣秋在一旁看着,轻轻笑了笑,又去看躺在床上的爷爷。
老爷子现在比起过年迅速消瘦的时候还要瘦很多,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满头短短的白发,与陈荣秋少时记忆中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已经全然不同。
陈荣秋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爷子还醒着的时候,他更多地注意老人的言谈,却忽视了老人的日益衰弱。只有当老人闭着眼睛躺在这里,他才能够第一次在而立之年,直白而又清楚地感受到衰老和时光的残酷。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至为亲近之人的离世,也一直下意识去避免这样的想象。
然而逃避并非全然回避,它更像是跳出一个相对纯粹的情绪圈,用基于世俗的其他复杂情绪,去冲淡本该直面的浓稠情感;也极易受到反噬,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完美地平衡种种情绪,人们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某一种情绪就会突然反客为主,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荣秋如今的状态,就已经处于危险当中。
他不希望单纯地面对亲人的生死,却轻视了其他情绪给他带来的影响,于是开始拒绝、也无法入睡,同时反过来寻找原本期望逃避的事物作为寄托,分散注意力。
他的内在如今已经是一团乱麻,外表却依然正常,甚至还能笑着拍拍小侄子的肩膀,温声说:“好了,别哭了。”
陈悦然眼睛微红,被陈荣秋揽着肩膀带出病房,坐在陈母身边,等到陈巍和薛清如从病房里出来,他的情绪依然不高。
陈巍对他说:“老刘会送你和奶奶回家。”
陈悦然摇摇头,说他暂时不想回去。
“我在这里陪曾爷爷一会儿。”陈悦然说,“小叔和奶奶先回去吧。”
陈荣秋说:“你时差还没倒过来,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再来也不迟。听你爸爸的话。”
“小叔不回去?”陈悦然说。
“回去。”陈荣秋笑笑,“时间还早,我再坐会儿。你先去吧。”
陈悦然说:“那我留在这里等小叔一起回家。”又转过去同他奶奶道歉。
陈母丝毫没有被冷落在一旁的不耐,始终温和地看着这叔侄俩你退我进,而后陈荣秋不着痕迹又无奈地看了陈巍一眼,对陈悦然说:“好了,我先陪你回去,你明天再来,行不行?”
陈悦然点点头,又进去在老爷子耳边说再见,说他明天再来。陈荣秋在门边看着,不由得笑了笑,想着他等小孩睡下了再过来一趟,也不碍事。
等到陈悦然出来,陈荣秋再度看了他大哥一眼,同大嫂笑了笑,和陈母一起离开医院。
回到家,陈母上楼去休息,陈悦然也进了他的房间,但没过多久又跑出来,在二楼露台上找到了正坐着抽烟的陈荣秋。
露台上的灯被他调得很暗,烟头明灭的星火在此时显得异常清晰。
陈悦然走过去坐下,伸手去拿陈荣秋手边的烟盒,被他抬手轻轻拍了一下。
“小孩子,别碰这个。”陈荣秋说。
陈悦然说:“我不抽,我就闻闻。”
陈荣秋似是被这被迫戒烟的老烟枪似的发言逗笑了,他把手里的烟按灭,烟盒一磕,收了起来。
“你在外面抽,我们管不着。在家乖乖的,就没人会知道你又勾搭了几个外国女孩子的事。”陈荣秋笑了笑。夜色中的他语声依旧温文,气质却像是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显得整个人懒散而危险,他自己却没有察觉。
“睡不着吗?”他问。
“谢叔都说了哈。”陈悦然讪笑着缩回了手,说,“我确实不太困,不然小叔陪我睡吧,我们正好聊聊天。”
陈荣秋的师兄姓谢,陈悦然在N城做过的事,本来也没想能瞒住他小叔,就像他现在打的小算盘,陈荣秋恐怕早就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听见陈悦然这话,陈荣秋笑着反问他:“我陪你睡?”
“小叔你根本没有好好休息,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你今晚能在家睡觉。”陈悦然坦白。
同时说出了他的打算:“我们同时准备入睡,如果小叔睡着了,我的目的就宣告达成;当然,如果我先睡着,那么之后小叔的去向我都管不着了,怎么样?”
陈荣秋觉得他侄子坦诚得可爱,而他作为小叔叔,向来依着他大哥的儿子。现在他毫无睡意,自然也不会在短时间内睡着,只想着等陈悦然睡了,他再起来就是。
于是他答应了,任由陈悦然安排他去洗澡,而后换上睡衣,与陈悦然一起躺在床上。
房间里漂浮着低低的乐声,陈荣秋听了一会儿,辨认出是一首非常著名的钢琴曲。他觉得好笑,说:“我怎么不记得你原先睡觉的时候还要听这个。”
陈悦然理直气壮,说要让陈荣秋能够睡着,他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角落的香薰机里加了安神的精油,蓝牙音箱的播放列表赫然显示着“睡眠歌单”几个大字。
陈荣秋拨开怼到他眼前的屏幕,心里有些暖意,笑道:“好了,你要是困了,也别强撑着,睡吧。”
陈悦然递给他一个蒸汽眼罩,自己也麻利地拆开,看陈荣秋无所谓地戴上,躺了下来。
眼前陷入黑暗,但眼部的热度熨帖,室内的乐声也被调到一个非常合适的音量,香薰机的香味浅淡……周围的一切让陈荣秋弯了弯嘴角。
他闭着眼睛,头脑却异常清醒,没有任何睡意。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眼部的热度达到顶峰,又逐渐退去,音箱里的曲目即将收尾,随后切换到下一首足以让常人安神的琴曲。
身旁没有动静传来,陈荣秋心底笑了笑,暗自想着小孩大抵是睡着了,等到眼罩热度消散他再起身,也不算辜负了小侄子一片好意。
但就在下一刻,沉默数秒的音箱缓缓送出一段宁静的旋律,陈荣秋一怔,恍然间似乎闻到了枕间马鞭草的香味;他想要起身,却像是陷在一个契合无比的怀抱中,眼周尚未消散的热度,如同轻轻覆在他眼睛上的那只手掌心的温度。
陈荣秋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但此刻他已经记不清了。身体像是脱离了沉重的外壳,变得轻盈,意识也随着乐声下沉。
越是下沉,意识越是模糊,唯有这舒缓的乐声缠绕在意识四周,伴随着他思维四散,一夜无梦。
第十章
第二天清晨,叫醒陈荣秋的是八月第一天刺目的阳光。
他睁开眼,坐起身,打量一眼室内的摆设,意识回笼。
身边没有人,甚至连床单都没有睡过的痕迹,角落的香薰机停止了工作,蓝牙音箱静静地摆在不远处的立柜上,亮着正在充电的提示灯。
陈荣秋往那边多看了几眼,表情很淡。
他出门往楼下看了一眼,家里空空荡荡,像是没人在家,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到手机,很快扫了一眼未读消息。
确认没有什么紧急事件,他进浴室冲了个澡,而后慢腾腾地走出来,坐在他房间里一叠大小的榻榻米上,漫不经心地擦着头发。
钱包放在他的眼前。
左手已经在后脑停留了超过三分钟,那片发丝的水分被柔软的毛巾吸收殆尽,陈荣秋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皮质已经变得光泽圆柔的钱包上,思绪顺着一夜残存的乐声,飘回到了许多年前。
很少有人知道陈荣秋在留学的时候曾经忍受着多大的压力。
这个压力并非经济压力。在这一点上,陈荣秋非常幸运,但没有经济上的压力,却不代表没有来自其他层面的负担。
Y大的审查标准放在任何地方都能用一句严苛来评价,他的导师也是学界知名的人物,对于门下学生水平的要求,标准自然水涨船高。陈荣秋就读的时候,身边D7、D8甚至D10的前辈并不少见,而他需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在五年之内修完硕博所有课程,并且完成一篇能够通过学位审查的博士学位论文,顺利毕业。
这如同将他用一根头发丝拴在悬崖边,而他需要抓住这根随时都可能崩断的发丝努力向上爬,去摘取悬崖顶端的果树上最甜美的那颗果实。
毕业的压力时刻推动着他向前大步奔跑,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用一年半的时间修完全部学分,确定选题,又用一年半的时间细化方向,最后一年半反复修改以至最终成文。而田野调查、采访、NPO工作记录等贯穿始终,分析中涉及到定量的部分,他甚至成功地建立了一个自己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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