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与救赎》第18章


床上的老人咳得头昏脑涨,连人也看不太清了,他颤巍巍抬起枯槁一般的手,“时……时安……”
时安坐到床边,握住那只手,“父亲。”
“咳……我看,我看我不行了,我怕我走之前还不能看你成家,你,你把跟小贞的婚期提前几个月吧,让我放心地去。”
时安双手握着他的手,低着头没有说话。
倒是胡小贞开了口,“伯父,时安哥要是不愿意……就别逼他了吧。”
“小贞,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答应照顾你,就一定会把你娶进门的!”
胡小贞低着头,看向默不作声的时安。
时老听不见回应,用力摇了摇他的手,“时安,你听见了没?”
“父亲,我……”
“当初我们答应了人胡家,就一定要说到做到!从小我是怎么教你的?”
时安眼睛睁大,痛苦地皱紧眉。
时老又朝胡小贞伸出另一只手,胡小贞蹲下去握住。
“小贞呐,别怕,我就是从床上爬起来,也会在月底给你找来喜队。”
胡小贞开心地笑了笑,“伯父,小贞知道,从小您就疼我。”
时安忍耐着,胸膛急促地起伏,时老又拉起他的手放到胡小贞手上,“时安,你以后要好好照顾小贞啊。”
胡小贞羞涩地扭头去看他。
时安眼圈红了一圈,突然抽出手直起身来,低头看着他们,嘴唇颤抖着,“父亲,其实我喜……”
胡小贞迅速站起身捂住他的嘴,一双眼睁得圆溜,表情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哀求,压低了声音道,“别说,时安哥,别说。”
时安看着她,胡小贞眼睛也跟着红了,眼泪掉下来。
时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时安,你说什么?”
胡小贞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时安的袖子,轻声道,“你和白唯夫的事我都知道,但现在先骗骗伯父,好吗?求你。”
时安惊得睁大眼,胡小贞看着他,犹豫着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时老疑惑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
时安僵硬地看向时老,轻声道,“……没什么。”

小树林里。
时安和胡小贞对立站着,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胡小贞才抬头看着他,轻声道,“时伯父从小最疼我,月底的时候咱俩就成个亲,让他高兴高兴,等伯父百年了,你和白唯夫怎么样都行,好吗?时安哥。”
时安站在原地,仍然很震惊。
胡小贞慢慢走过去,轻轻牵起他的手,“你看,你和他的事,我谁也没告诉,我怎么会骗你?时安哥,你和伯父对我一直都很好,我很感激你们,为了伯父,为了我,也为了你和他,暂时妥协一下吧。”
时安看着她,没有说话。

日子磨过一天,又磨过一天。
五月已到了下旬,白唯夫还是没有回信。
时安看着为了婚礼忙来忙去的胡小贞,眼神空空。
时老也因为喜事的提前,人忽然之间就精神了许多,今天罕见地下了床,还走到屋前小院子里坐着晒太阳。
胡小贞找人特地打了床新的棉被,她母亲早已去世,被面是她自己找镇上最好的绣娘绣的,就算紧赶慢赶,还是得等到月底才能拿到。胡小贞没有怎么催,只说一定要绣得完美才行。
除了床褥,胡小贞还亲自去挑选了家具,黄铜的水盆正中心那个红双喜都是她自己剪了贴上去的。
从五月上旬安排到下旬,她什么都亲力亲为,也不见累,总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跑上跑下的。现在也正忙着挂灯笼和牵红布,来来回回,进进出出,看起来似乎很热闹,有路过的乡邻看见了,会走到院子里聊上几句,知道要办什么喜事后,都笑着祝福着时安和胡小贞。
胡小贞笑着回应,时安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胡小贞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去继续忙活。
时安看着苍白的天际。

他在兰城怎么样了。

站着出神了半天,时安默默走回屋,低头去把藏在床底下的箱子拖出来,还没打开,他心中就有些奇怪,这箱子他许久未动了,怎么把手还这么干净。
胡小贞走进屋,看见他蹲在那里拿了个箱子,表情一愣,然后笑道,“怎么啦?是我把那个箱子刮花了吗?没办法,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床底下有很多灰。”
时安哦了一声,“没事,你去忙吧。”
胡小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个箱子,转身走出去。
时安看着她离开,低头打开箱子,里面除了一沓沓的诗,就是一叠从兰城寄过来的信。
他拿起那叠信,如待珍宝地一一翻看着。

明天就是成亲的日子了。
时安一天比一天焦虑,他在下午的时候走出门。
正在和喜娘检查嫁衣的胡小贞见他出门,立马站起身,“时安哥,你去哪?”
时安没有回头,淡淡说了句去镇上买瓶墨水。
胡小贞看着他的背影,努了努嘴,最后还是又坐了回去,“那早点回啊。”
时安没有回应,迈开步子朝前走。
胡小贞看着他走远,垂下头去,摸着崭新鲜红的嫁衣,嘴角缓缓上扬。
走上街的时安有点茫然,只知道一步一步往前走,最后他停了下来,停在报亭的前面。
他低头看着今天新出来的一叠叠厚厚的报纸,随手拿起一份来看。
“前两任全国文艺部部长都为暗通日本的政治阴谋家”。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白珩父子刑场实行枪决,父被举报写反动文章,子被举报与日本暗通,且是个变态的男同性恋。”
时安拿着报纸的手微微颤抖,他鼓起勇气去看标题下面的黑白照片。
拥挤的刑场中央倒着被反绑起来的两个人,太阳穴黑洞洞地流血,大片大片的血蔓延在整个邢台上,黑沉沉的,像一块冰冷的铁压在他心上。
大片的黑中,只有血泊中的那两张脸是白色的,其中一个面孔根本不需要去仔细辨认,也认得是他日夜想念的模样。
他死死盯着这张报纸,即便认出了那张脸,还是想去求证这都是假的。
报道占了一整版,中间写了一句“白唯夫的劣迹由一位署名为‘时安’的正义之士写举报信揭发出来。”
时安眼前一黑,险些晕倒,报亭的老板连忙拉住他,“诶,时大夫你怎么啦?”
时安抱着报纸,眼泪不可抑制地滚落,整个人都是脱力的,报亭老板只能扶着他坐到后面的凳子上。
“时大夫,你怎么啦?”
时安空张着口,却完全说不出话来,心脏一抽一抽地疼,身体痉挛地蜷紧,最后跪倒在了地上。

还穿着嫁衣的胡小贞见时安许久不回,心里的不安越扩越大,最后她跑了出去,问了很多人都说没见他回来。
胡小贞一瞬间心慌了,茫然地看着四周,眼泪落下来,“时安哥,你去哪儿了?”
她又跑去镇上问,听一个报亭老板说他早回去了,于是又跑回来。
但是回来也没看见时安的身影。
胡小贞哭着去叫村里的人一起找。
全村的人在晚上打着手电筒到处找,胡小贞握住手电筒,哭得路都看不清。
“时安哥!你在哪儿!”
“时大夫!时大夫!”
呼喊声遍彻整个村子,连后山都去找过了,还是找不到人。
最后凌晨的时候,天际微微泛着鱼肚白时,河边有人大声喊着,“找到了!找到了!”
胡小贞看着那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又用力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跑过去。
半人高的草丛里,一具发白的尸体静静躺在上面,呈婴儿怀抱状,怀里是一块巨石,抱着巨石的手指骨节分明,强硬如钢铁,可见他死前的决心。
胡小贞表情凝住,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河边的尸体,一身鲜红的嫁衣在茫茫然的幽绿中格外刺眼。

第22章 后记

“这场历时十年的浩劫几乎摧毁了中国历时千年的文化,无数经典古籍和古建筑被销毁,只有零星几批古籍被侥幸保留了下来。中国的大批知识分子要么逃往台湾,要么丢了笔不再写作,其中还有一部分作家和文学大家,被污蔑为乱党,游行后枪毙。”
“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零年,邓小平同志专门为那些文革期间的冤假错案平反,文革冤案有两百多万件,那次平反,几百万被冤枉的人终于证了清白,但对于那些已经被批斗致死的,未免还是来得太晚了些。”
“我的好友唯夫,就是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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