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心》第134章


行期定在初四,初五长恭与少阳大婚之期,连笙不愿在这一日再留于京都。
于是相约,初四清早,辰时以前,南城门见。
连笙忍着不再去想长恭,她要走了,从此以后天涯陌路,他是他的镇国公,新驸马,皇上不再忌惮,往后再无性命之忧,而她便只做她的江湖客,浮萍于水,漂泊余生。可是初三那晚的夜里,她却终究仍是按捺不住,偷偷跑去了卫将军府。
夜深人静,鬼也睡了,她走前的最后一夜,还是想要见他一面。
卫将军府里四处张红,窗门上皆贴了硕大“喜”字,教屋檐底下大红灯笼映着,喜气洋洋,也映出连笙形单影只。
她闭了闭眼不再去看,顺着旧时的路,翻去了长恭的院子。
长恭房中,他人正在榻上熟睡。连笙轻手轻脚地靠近了,见他梦里安然睡颜,嘴角还伴着轻轻浅浅的笑,心中竟像是被攥紧了般的绞痛。
他应是做了个美梦,这样微微笑靥,可是梦见了大婚……
连笙黯然垂眼,转身要走。
然而压抑不下的念头,想要俯身吻一吻他。就只最后一吻,这数年间辛酸快乐,应当好好与他告个别,只是一吻,吻过便成陌路人。
想着,仍旧两眼凝泪,转回了头。
长恭睡得深了,一动未动,连笙静悄悄坐下,坐于他的床沿。
匀净的呼吸伴着胸口微微起伏,那一夜江州雪夜,亦是贴身的起伏……连笙撇了撇头不再去想,可是当她俯下身子,正要靠近他的当口,眼角余光,倏忽却瞥见他手里攥的两样物什。
即便外头无星无月,夜色漆黑,也于夜中泛着润白的光,映入她的眼。
一块是玉佩,长恭的贴身之物,一支是簪子,她从未见过的。
长恭一手紧紧攥着,即便熟睡了也未曾放开分毫。连笙骤然的心痛至极,她想,长恭能有什么簪子呢,她随他身边多年,从未见过这支簪子,只能是少阳的了。
不是少阳赠他,便是他要赠给少阳的,定情信物。
这一瞬深到极点的心痛不堪,连笙再不能支撑,两眼泪落,出了他的屋子。
将军府里一切仿佛如故,仍有成排的樟树,隔了一堵院墙,便是她曾住过的小院。这里曾经,哪一株樟树她没爬过,屋顶连片的瓦,哪一片不认得她。
可是树已换了,房子翻了新,她要走了,也再不回来了。
连笙几乎是踉踉跄跄翻出了将军府。
她没有再回客栈,也没去南城门,觉得自己已无颜面再见长青,也不想再见。
心死之际,她于子夜的街头游游荡荡,却是晃回了破庙。
这座破庙,她第一次见到长恭的地方。
庙前石阶冰冷,连笙缓缓躺下了,眼前的路还是旧日模样,回想那一天,她单脚踩在身下这块石阶上,端着破碗,威风凛凛地散铜钱,在底下小乞丐们巴望的眼神里,春风盈面,眼角余光蓦地一瞥,见到路上策马而来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像镀了金光,穿过她十六年的旧梦,出现在她眼前。
从此这一生羁绊,至死方休。
是她没有办法,是她太过怯懦,没有办法看他鲜衣怒马迎娶别的姑娘,也没有办法承受这一切。她一生执念,都是虚妄,他到底,还是没有多么爱她。
心里像是有个影子,渐渐剥离了,带走了她全身的气力,余下那个空洞开始发疼,渐渐渗透蔓延,直至剧痛。
连笙眼前夜空渐而迷离,竟从沉沉夜色里,透出淡淡天光来。
那天光渐明,瑰丽变幻,连笙忽然听见耳旁穹顶上空,声声鹤唳。
感到神魂离开了身子,闭眼前的最后一刻,她蓦地忆起那一年元宵,与长青河畔放灯。那只被沈璧一箭射穿的天灯,没能飞上天去,而后竟也忘了再放一只。连同她写在天灯上的愿景,那些长久岁月里的殷殷祈盼,经年累月的梦啊,终究也没能上达天听。
也许便是命吧。
这世上,终于再不会有人记得,当初自己是如何一画一画,满怀憧憬和坚定地写下那些话:
与君知,无决绝,生同衾,死同穴。
再见长恭。
也许,再也不见。
第122章 番外一 半心
连笙神魂游离; 飘飘荡荡之际,见到眼前渐而起了茫茫大雾,是曾经鄞城城破; 她身受重伤在迷离之间; 见过的大雾。云雾缭绕里,忽现一座青山。
可是与那当日梦境不同的; 梦里祥云缠绕,宛如仙境的青山; 此时此刻却变得暗淡; 如那凡间寻常大山一般。
山中神府依旧; 只是门楣不见昔日神光。
连笙伫足,因她见到府前等候的人,一身素衣; 眉心一点朱红。
她在等她。
与上回一面不同,她的身后立了一黑一白两只仙鹤,黑鹤的颈上,还系了一只黑色的小铃铛。连笙但见那只铃铛; 便觉分外眼熟,连同这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竟也似曾相识。她喃喃了一声:“你是……”
黑鹤白鹤长鸣一声; 振翅飞去,徒余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立于府前。
“你回来了。”她眉眼凝雾,有无限哀婉。
“我记得你; ”连笙轻声道,“你是司命。”
“是,是我。”
她的面色有些白,已没了上回见时的熠熠神采,倒像大病了一场。
见她立在此处,似是等待了许久。
“你在等我?”
“是。”
“你且知晓我会来?”
“你身形不再,魂归青山,自然会来。”
身形不再,魂归青山……连笙听人常言,人死后身子与魂魄分离,肉身留于尘世,七魂六魄则归去地府,可她为何会不同。司命说她身形不再,眼下这缕轻魂又来了此处,不是寻常的归所。可她应当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
连笙一时恍然不解,心中渐起的疑窦,问她:“我是谁?”
司命经她一问,面上微微笑了,嘴边却是起了沉沉叹息,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九重天上,有位元君,受师祖提携,蒙天君倚重,甫一得道便位列仙班,任要职,掌大业,顺风顺水,人人称羡。可是元君未能成器。因她犯了执念,与九重天上司战的神君见而倾心。”
“可神君并不爱她。
“那一年八荒征战,战神身负重伤,元君为他不惜触犯天条,私盗雪莲救他。神君活了下来,她却因犯天条,被罚永生永世留于神府,不得渡海出山。
“是元君太傻,明知战神与她无意,可是仍旧抱有一丝执念,听闻战神下凡历劫,便剜下自己的半颗心,投到人世间去。想求这半颗心,一了自己未尽的夙愿。
“半心入了尘世,以数年光景,汲天地日月之精华,渐渐化出了人形。元君在半颗心里留下的战神的影子,于是他便夜夜入她的梦。
“这位元君知道,这颗半心,迟早会去寻那张影子的。”司命话毕顿了一顿,停下来,两眼深深,凝望连笙,“可是半心,终究仍是求而不得。”
世间三苦,求而不得至苦。
“他终究是不爱我。”
连笙怔然立住。
她曾无数次见到梦中的那位少年,无数次想过缘何他会入她的梦,她以为这是天定的姻缘,却不想只是司命,只是求的而已。
可如今她身归混沌,当初天地化形,而今形也消散,神魂归来青山,也再做不得梦了。
眼前司命眉眼落寞,连笙亦是一声沉沉叹息。
司命与她,一样的模样,一样的心,一样的追随求而不得,到底都是一样的可怜。
“你剜心时,可觉痛楚。”她问。
“钻骨之痛,其痛难当。”
“那如今又是为何,精神这般的不济。”
司命便笑一笑:“因我抗旨之故。”
“抗了什么旨。”
“你可还记得那一回你魂游神府,见我之时。”
“记得。”
“那一回鄞城城破,他身负重伤,便连白鹤也难医,弥留之际,是我出了青山。当初只因天君罚我,永生永世不得渡海出山,我才剜下半心投入凡尘,可那一回,是我抗了旨。抗旨不尊,理应受罚,怨不得谁。”
“天君如何罚你?”连笙凝睇,只见眼前司命,形容削瘦,面色惨白,堂堂一位仙君,落于如此境地,想也便知这一罚有如何重。
可司命却只轻轻笑笑:“钉上刑柱,受十日天雷劈打,地火炙烤。”
仿佛只是风寒而已。
而后才又略一垂首,叹道:“自那以后,精神便不济了……”
连笙与她一道垂眼,默然不语。
一时青山寂静,唯有山风海风,卷卷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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