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城》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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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的夜空
田鸢也在往北边走,但他慢慢走在子午岭下的旧道上,泾水的支流把这条道挤得弯弯曲曲,自从子午岭上修建了直道,它就被行旅之人鄙弃了,但它还适合于两种人走,一种是土匪,一种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的人。田鸢离开了百里冬家,本来应该往东去找桑夫人,现在却鬼使神差往北边走。有时候他牵着马溜达,有时候在河里洗个澡,水里的沙子呛得他张不开嘴,正如其姝所说,不如南方的水清。有时候,他看见化名嬴鸢的剑客随皇家车队奔赴咸阳,扬起一路水花,为获得功名,为娶他从十二岁就爱慕的、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他想起了那时候对美丽女人的种种揣测,现在觉得答案很明朗。没有人能够驾驭她们,就连她们自己也不能够,她们被命运的暗流裹着,往时间的尽头漂流着,她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对的,命运把她卷到扶苏怀里,这是对的,她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这也是对的,她忘掉旧情,这也是对的。不要试图唤醒她的记忆,她的记忆深深地沉入了时间之河,无声无息、冰凉坚固,是一艘无法打捞的沉船,只有鱼儿能享受。更不要试图占有她,她的肉体是没有意义的,她只是一个幻影,她美就美在是一个幻影。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格局,我可以站在她家门口向她发心语,她可以梦见我来杀她,我们可以像僵尸一样面对面,但我不能占有她的肉体,谁要是打破了这个格局,就是自寻烦恼。她给了丈夫一千次,对我却一次也没有,她不让我十一年的爱体体面面地收个场。不过没关系,因为昨天晚上那个人,不是我所深爱的,现在她走了,我深爱的幻影回来了。”于是他给了幻影一个虚拟的吻,她在阳光中,水中,树影中,一切之中。不知不觉他又走了很远,不知不觉连马都丢了。他知道,不管走到哪儿—无论比那些丹砂矿区远多少—他都不会离开她的幻影,无论何时,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都像过去的三年零五个月那样,他实际上和她厮守一生。
“即使是死神也不能夺走你的幻影,就像死神没有把母亲从我身边夺走一样。”
啊,母亲,很久没有梦见她了,在他的记忆中,母亲还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她也是一个幻影,在他的梦中那么清晰!而且比生前更完美,在他的梦中,她有了健全的双腿!他忽然想到,在海边的故乡,那个八月都会下大雪、大海都会结冰、什么神奇事情都会发生的地方,他会不会发现母亲还活着?
他想回故乡了,至少可以和养母重聚,“她好歹拖着我走了五十里雪地啊!”他甚至想见到那个木匠,那个不知道大名叫啥、却把他的种子播在母亲腹中的人,也许母亲就在他的身边!这时他躺在空中城的残垣断壁之间,他是直接从匈奴人挖的洞钻进来的。“天很黑,星星很多,我就在这里留一夜吧,我毕竟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青春,弄玉,这里也是我的故乡!”他深深地吸一口夜风,把黄河的腥气和遥远的鄂尔多斯高原的野草味吸了一肚子,很快沉入了梦乡。城堡变成了海岛,母亲健步走过来,像所有的梦里一样会走路,又像心灵瘟疫中那样年轻美丽—在桑夫人的心灵图像中,母亲是三十多年前的样子,是荷塘游船上的一个少女。是的,母亲才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弄玉是她的替身,在梦里,田鸢很清楚这一点。母亲说:你为何不把给过云公主的给我?田鸢傻了,给弄玉的怎么能给母亲呢。母亲笑着摇头,海面上的霞光让田鸢恍然大悟—母亲最憧憬的就是飞啊!于是他背起母亲,轻轻一蹬腿,上了天,五彩祥云伴随着他们,下面波光粼粼无边无际,在母亲的欢声笑语中,他们飞向一片火海。田鸢惊醒了,蓝色的大海变成了黑乎乎的草原,彩云变成了星星,高空的风凉飕飕地吹在脸上,是真实的,田鸢难以置信:他已经飞上了夜空!这不是梦!这是在空中城的夜空中飞翔!
二十三·遗诏
生吃眼珠的人
那年春天,从南方来了一支拉药材的车队,穿过强盗出没的荒原来到了贺兰山麓,住进了卖人肉包子的客栈。独臂人和独眼龙在这里等着他们。他们吃了一些人肉包子,缓过劲来,然后把药材卸在这儿,驾着空车上山。说是空车,仍然很重,吊桥都快压断了。直到开进匪巢,他们才劈开车厢,武器从秘密夹层里咣当咣当泄出来。领队的小个子瘦骨伶仃的,指挥壮汉们搬完武器后,稍稍坐了一会儿就下山去了。他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论精神头,谁也比不过他。上次官军来围剿,连着五天不合眼的只有他,愣是用一块画满方格子的木板,把黑色白色的小石子儿摆来摆去驱赶睡意,顺便指挥了战斗。田雨是这里的大王,绰号叫“独狼”,现在下山办事一个随从也不带,有些事只有他自己能办,他也喜欢独来独往地办这些事。
没有人像田雨这样,心甘情愿落草为寇。土匪们,包括那些头目,都是被逼无奈才走到这一步的,他们或有重案在身,或从监狱、流放地潜逃出来,或者生活没有着落。而田雨上山之前是将军府的食客,日子过得很不错。只有独眼龙知道田雨的心思,他帮田雨讨还过许多血债,包括东郭先生那一笔。
田雨自己杀过人吗?当初入伙时他还不是头儿,按规矩要带着命案来,没有就造一个,他就撕了一个肉票。那是一个十二岁的地主少爷,他咬紧牙把尖刀捅进那又白又净的少年的心窝时,被人家突然暴凸出来的眼睛吓得一趔趄,他觉得人家临死前在记住他的模样,就在挖心后又吃了那个人的眼球。匪徒们没想到这书生能这么狠,对他有了一分敬意。
最后那九分敬意是他用头脑换来的。他靠小时候熟读兵书,带土匪打了不少胜仗。他能说出大家憋在心里说不出来的话:“咱们这里易守难攻、易退难进,只要控制隘口、要道,就不怕官兵来追。”大家也有这种感觉,但只能说:“等他们来,操他姥姥的!”他有一句话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杀一个人,你过野狼的日子;杀一千人,你堂堂正正住大宅院;杀一万人,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杀十万人,你上金銮殿与王同饮;杀百万人,你自己就坐在皇帝宝座上。”没有一个土匪愿意永远当土匪,所以大家很赞同这样的想法。
但是当时那个大当家的不以为然:“你用嘴巴杀一百万人,倒轻巧!”他也不想当土匪,他希望被朝廷收编,混个都尉什么的当当。这事在别的绺子发生过,当头儿的确实当上了官,但喽啰们没多久就后悔了,不是发去戍边,就是老毛病改不了又犯事,再逮住就判重刑,还不如留在山上当土匪呢。田雨给喽啰们强调了后一条。大当家的强迫大家招安时,独眼龙等跟他有过节的(那只眼是被大当家的挖掉的,因为酒醉后对压寨夫人多看了几眼)就杀了大当家的,扶田雨坐头一把交椅。
就在这把交椅压着的地板下面,发现了二百斤黄金。这是当初百里冬赎儿子带来的,田雨用它到南方买了兵器。用夹层车运兵器,本来不算复杂,但弟兄们在这件事上服透了他:“弄批文,过几十个关梁,十几车真家伙运过来,多他娘麻烦的事!咱动不了这脑子。”独眼龙说:“你拿去杀人得了,动什么脑子!”就带着这十几车兵器,他们要踏上杀一百万人的征程了,北部、东部的农民和土匪将和他们接应,也许还有叛军,他们一起杀到咸阳去抢大户,到了那儿谁做皇帝,再说吧。
田雨把武器安顿好后,外出打听皇帝的行踪。最新的消息是,皇帝走到了齐、赵交界地带,雁门郡守正做迎接御驾的准备。由此推测,皇帝回京的路线应该和五年前一样,在北部边疆绕一圈,经过鄂尔多斯高原回咸阳。杀皇帝只是一个开头,这以后,蒙恬大军进京,扶扶苏为皇帝,断绝胡亥继位的可能,方能救民众于水火。“独狼”与蒙恬、扶苏是什么关系,大家略知一二,但更重要的是他少年老成处乱不惊让大家觉得堪可委以重任,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生吃了多少眼珠,无论笼络了多少人心,这一切仅仅酝酿着一个翻天覆地的大玩笑。动用一千人刺杀皇帝,可以说是万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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