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间谋杀小叙》第39章


文秀娟仿佛没有听见项伟的话,愣愣地瞧着兔子。刚才的事情发生得突然,她强作镇定和司灵解释,最终毫无用处。此刻司灵已经离开,明天,不,也许今天晚上,她的所作所为就会传遍。恐惧海潮一样向她拍击,把她淹没,这种窒息的感受,上一次经历是在军训营地见到项伟时。她努力营造的美好世界密布裂缝,下一刻就要分崩离析。
有办法吗,还能有什么办法,必须得有办法!
司灵她是阻止不了的,也许日后有办法来修复同学之间的裂痕,但这需要时间,得有一个方式,让她不要跌到谷底,有再爬出来的机会。同学对她的观感固然重要,也是她一直努力维系的,但在学校里的人际关系中,这并不是全部。
“项伟。”文秀娟轻轻叫出这个名字,她从未如此毫不掩饰地与项伟四目交接,直勾勾地仿似要看进项伟的心底里。
项伟的心跳立刻就加速了。
文秀娟心里稍觉安定,项伟可能是她现在唯一能借助的人了。她有些后悔,之前与他走得如果再近些,也许此刻会更容易吧
“项伟,我这个班长怕是要当到头了,司灵这一嚷嚷,所有人都要围攻我的。你会吗?”
“我不会的。“
文秀娟笑了笑,项伟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柔弱模样。
“你不会,别人会的。接下去的大学生活,我大概是很难熬的,希望等到真正上外科学,他们自己动手去活体解剖的时候,会原谅我。项伟,你愿意帮我吗,你是唯一会帮我的人了吧?”
文秀娟这样说话,几乎已经是挑明了项伟对她的情意。
“当然,我愿意的。”项伟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这一刻都涌到了脸上。
文秀娟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把刚才想到的那个主意重新过了一遍。这是她能想出的仅有的计划了,如果能成,那么她未来多少还能有一点儿生存空间。
“有一件事,不算那么光明正大,但也不至于偷偷摸摸。项伟,你帮帮我吧,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项伟重重点头。
辅导员金浩良一个星期有四天时间和委培班待在一起。这天他回到营地时,一手拎着装了两只小兔子的笼子。大门口,班长文秀娟正等着他
“麻烦老师啦。”文秀娟伸手要接笼子。
“哎小事不客气,我帮你拿到兔子窝去。不过好好养着的怎么一下子死了两只。”金浩良前一天接了文秀娟打到办公室的电话,托他买两只小兔子。金浩良说那也不用买,学校里这样的实验动物可不少,拿两只来没关系。
“哦对了,这是你要的书。你现在就看这书,太早了吧。”金浩良把笼子放在地上,从挎包里拿出两本教材给文秀娟。
文秀娟接过来,一本《系统解剖学》,一本《局部解剖学》。她把这两本书拿在手上,封面朝外。
“我就是对医感兴趣,否则也不会考医学院呀。”
不远处,项伟和其他几个同学正瞧见这一幕,面面相觑。
“我们走吧,没什么好说的了。”司灵说。
“居然金老师他……”
项伟松了口气,总算是不负所托。这就是文秀娟拜托他做的事——确保她从金老师手上拿到新兔子的时候,有其他同学看见,而现在,看见的同学都很自然地以为,文秀娟用小兔子练手解剖,辅导员不仅知情,而且支持。现场几个同学心里都堵得难受,但也没人会傻到跑上去和辅导员理论。
而就在昨天一大早,文秀娟把用凉水冰了一晚的兔子阿白上交给了军训班长。班长特别贪吃,早就说过与其养着兔子浪费蔬菜不如吃掉的怪话,听文秀娟说兔子受伤大出血死了,便高高兴兴把兔子给了炊事班中午加菜。这事儿,好巧也有同学看见了。
如此一来,同学们看教官和辅导员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异样,在委培班这些同学的心里,教官辅导员和文秀娟,都是一路人了。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告诉军训班长和辅导员,文秀娟对兔子做过些什么。
项伟佩服得不得了,明明已经搞到群情激愤,那么恶劣的处境,文秀娟硬是把老师拉到了同一条战壕里。如果真有人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金浩良,想必文秀娟也就彻底被打入别册另眼相看了。别说班长的头衔,搞不好会进甄别黑名单呢。
这样,他就和文秀娟共享同一个秘密了。一个好的开始,项伟这么觉得。
3
文秀娟一点一点地往上爬,她看到些微光,觉得自己就快要爬出来了。军训未尾的那档子事情,让她光环褪尽。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无论她有多努力,表现得多优秀,大家都觉得她是个不择手段,不可深交的人,甚至她找到全班成绩最糟糕的马德,提出和他互助学习,想帮他离开甄别区,都被拒绝了。
有时候,文秀娟觉得,还好有一个项伟。如果不是他,自己应该已经不是班长了。对文秀娟来说,被孤立的感觉并不陌生,但有一个可以共同陪伴的人会让日子好过许多。
帮她占位,帮她打饭,帮她的寝室打热水,帮她张罗班务。这些帮助对文秀娟可有可无,但如果她拒绝接受,也就等于拒绝了和其他同学的润滑空间。项伟从未曾真正表白,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心意所在。一些时候,文秀娟觉得这样也不错,一些时候,她会问自己,还要这样多久。项伟总是要表白的,那时她应该怎么办?平心而论,项伟真的不错,可她不想要这么个知根知底的人,她所做的所有事情,不正是为了从老街这个泥沼里爬出去么。她希望能有一个与她身份相匹配的男人——她那个法租界大家族的身份。只是,她能做得到吗,她的面具可以足够好到永远不被揭穿吗?每当这样怀疑自己的时候,下一刻,她就打足精神,全力以赴去做好手上的事情,不管怎么说,领先别人一步总没错,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
也许正如哲学课本中所说,事物是螺旋上升的,并没有事事领先的道理。文秀娟的凡事拼命,让她在第二学年快结束的时候倒下。校运会那天下雨,她报的是女子四百米接力,棒交到她的时候,雨大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已经觉得有点儿不得劲,但集体荣誉是让她挽回印象分的好机会,所以拼命跑了个第一。跑完发现月事来了,然后就高烧病倒。她躺在寝室里,迷迷糊糊的时候想起往事,这光景和姐姐那一场高烧好像啊。撑了几天还不见好,咳嗽越发厉害,再去医院查的时候转成肺炎了。
到五月中,她已经在家休了两个星期。这天她从医院吊完点滴慢慢骑着车回家,感觉力气比前几天回来些,应该就快能重回学校了。文秀娟骑在熟悉的街道上。她从小在这里长大,闭上眼睛,一样能看见老街城池般在面前升起来,看见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以及那些个死了又活的猫猫狗狗。有生以来,老街一成不变,同样的风景和同样的人。文秀娟痛恨这样的一成不变,外面的世界在怎样剧烈地变化着啊,再有一个多月,香港都要回归了。
经过水果摊的时候,阿文叔说有人在找你啊。文秀娟问是谁,阿文叔笑笑,说不认得,又笑笑。文秀娟隐约觉得不妙,跨上车紧蹬了几把,拐过两个弯,蹚过窄巷,便瞧见了项伟。
项伟手里提了袋梨,站在文家矮檐下,望见文秀娟回来了,招手冲她笑。
文秀娟一个刹车,整个后背都凉了,她仿佛听见了世界的断裂声。遮羞布被掀开了,是的,项伟当然知道自己是谁,自始至终,他都知道,她就是老街那个泥地里的姑娘,出租车司机和瘫子的女儿。
一步一步,文秀娟推着车朝自家门口走,她不能停不能逃,那是她的家,是她还没能割断的根,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去。项伟已经在这里了,图穷匕见,她只好面对。前年军训时见到项伟,她就觉得天要塌了,去年春夜里被司灵抓到给兔子开刀,她也觉得完了,却都闯了过来。这一次要如何?
项伟见文秀娟慢慢走过来,面无表情,只以为她是病着,疲倦了。他哪里猜得到文秀娟心里转的这许多念头,两个人的关系在他看来,是心照不宣的了,文秀娟病了这许久,他来探望一下,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文秀娟没有开口,项伟也不知该讲什么话题,他站在这儿是很忐忑的,就如文秀娟觉得一层面纱终于被揭开了,项伟心里也是打着算盘,看能不能借这个探病的机会,把那层纱揭开。文秀娟的沉默让项伟越发紧张起来,他问你病好些了吗,我来看看你。文秀娟低低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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