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棺陵兽(天下霸唱)》第67章


里有养金鱼的大瓦缸,葡萄架子上藤蔓茂密,不管夏天的日头多毒,院儿里也有凉爽的浓荫,以前我经常搬着躺椅到屋顶上看星星。
我正想得出神,我堂姐白玉打外边回来,几年不见,出落得愈发标致,刘海儿仍是刀切得那么齐,她说:“你怎么还那么没正形?扳不倒骑兔子——没个稳当劲儿,刚到家就上房。”
我和杨四把儿打屋顶上下来,天太热,浑身是汗,加上扫房落的灰土,脸上都和了泥儿。
白玉接过水管子让我们洗脸,她问我现在做什么。我说我当了“倒爷”,在北京跟两个哥们儿往俄罗斯倒服装,如今带上一车皮的服装,坐火车过去,列车进到俄国境内,别管大站小站,它是有站必停,全程七天七夜,一路上把衣服吆喝出去,不等到莫斯科就卖光了,坐上“电甩”直接咣当回来,再装一车皮衣服继续去俄国,你听没听过吗,北京的倒爷震东欧?
要说什么是“电甩”?早年间,人们将飞机称为“电甩”,那会儿大部分人没坐过飞机,认为飞机是个大铁鸟,有俩翅膀,把人塞到铁鸟肚子中,千百里地,通上电一甩就到。
我说顺了口,接着对白玉说:“我这趟回来,一是把房子收拾出来屯货,二是找关系要车皮,然后就到中俄列车上当倒爷。”
杨四把儿在旁边听得两眼放光:“哎哟,兄弟,有这么好的买卖算我一个,你吃肉我喝汤都行。”
我说:“咱俩谁跟谁啊,我吃肉怎么也得让你啃两块骨头,哪能让哥哥你喝汤。”
白玉说:“我听说那边乱,你素常冒冒失失的,过去可得留神。”
杨四把儿说:“放你一百二十个心,下回我跟去,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我兄弟,不是你哥哥我在挑水胡同里说大话,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咱这两下子,对付几个老毛子还不绰绰有余?那是老太太摊鸡蛋,一勺一个!”
我站在白玉面前,耳朵里听着杨四把儿自吹自擂,闻到杨奶奶家炸酱的肉香,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心想还是挑水胡同四合院儿舒服自在,却不知“险道神”快要找上门了。
【6】
如今说“险道神”,只怕大部分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里有位好汉名叫郁保四,征方腊时他挨了一飞刀,殒命阵前。郁保四的绰号叫“险道神”,那是形容他身材高大,当道一站,万夫莫开。老时年间,抬棺送葬去坟地,出殡队伍中往往有一个纸糊的恶神开道,高有一丈开外,下边至少要两三个人才抬得起来,这个开道的凶神就被称为“险道神”。路上撞见“险道神”,等于看到了死人。过去说“险道神找上门”,或说“走路遇上险道神”,往往是指凶多吉少。
怎么个凶多吉少是后话,咱们不提后话,先说白玉帮我收拾了屋子,扫完房过遍水,又从杨四把儿家里搬来铺盖,这会儿杨奶奶的炸酱面也做得了,夏更天黑得晚,大伙搬了马扎和板凳,坐到院子里一边说话一边吃饭。
我们北方人以面食为主,“包子、饺子、馒头、花卷、馄饨、烙饼”一概属于面食,但是说到吃面,必定是指面条,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过去老天津卫有事儿没事儿吃面条,做寿吃寿面,生孩子吃洗三面,死人吃接三面。逢年过节吃好的,主食除了饺子也是捞面。不过遇上事儿吃的是打卤面,平常以炸酱面为主。炸酱面好不好,全在炸酱上,上好的炸酱,必是“肉丁红亮,香气四溢”。冬天吃面条要吃热的,完全不过水,内行话叫“锅儿挑”。夏天则吃过水面,劲道爽口,并且要配上“面码儿”,比如掐头去尾的豆芽菜、青豆嘴、鲜豌豆、黄瓜丝儿、小水萝卜缨,外带两瓣青蒜,再浇上过年吃剩下的腊八醋。面条、炸酱、菜码儿,缺了哪一样儿,也不算是正宗炸酱面。杨奶奶做的炸酱面,在我们挑水胡同堪称一绝,闻到这炸酱面的香味儿,简直能把人的魂儿勾走。
那天我是饿狠了,炸酱面吃了一碗又一碗,噎得我直翻白眼。杨奶奶让我这吃相吓到了,几年没见,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杨四把儿急忙端来一碗面汤,让我来个“原汤化原食”。
我这炸酱面还没吃完,杨四把儿又说起到了吃黄花鱼的时候,杨奶奶该熬黄鱼了。老天津卫的人口儿高、嘴刁,专爱吃海鱼,没人愿意吃河鱼。河鱼有股子土腥味,你放佐料压住这个土腥味,就会同时遮住鱼的鲜味。如今大多饭馆烹鱼河海不分,全是一个味道,吃不出分别了。过去的鱼也真是不一样,一平二净三蹋目,其中的净是指黄花鱼,拿俩字形容“鲜亮”。
我忍不住口水往下流,以为明天能吃上黄花鱼了。没想到杨奶奶转天要去山东,杨四把儿行四,二哥三哥早夭,他还有位大哥在山东娶妻生子,老太太想孙子了,要去看孙子,这一去,少说要住上三四十天。杨奶奶在小蘑菇坟挑水胡同住得最久,她不走还好,她这一走,可没人劝得住前边门口挂桃木剑和八卦镜的两家了。
【7】
转天一早,我和杨四把儿送杨奶奶上火车去山东,回来下了过水切面,放上头天晚上吃剩的炸酱,端起碗刚吃了没两口,耳听前边又乱成了一团。
大杂院儿前边住户多,后院儿是三家,前院儿有六家,晌午天热,屋里待不住人,二嫂子和三姥姥分别坐在自家门口。二嫂子捅炉子做饭,一抬头正好看见对门八卦镜,心里这股无名邪火再也按捺不住,过去说门上的铜镜是“照妖镜”,她住在对门,出来进去躲不开那面铜镜,岂不摆明了拿她当妖怪?她家门口挂的桃木剑,也让照妖镜挡了回来,再想不出别的招儿了,前几天打算撕破脸闹一场,结果让邻居们劝住了,两家没动上手,但是积怨已深,此刻她火往上撞,拎起通炉膛使的火筷子快步上前,要将对门的“照妖镜”捅下来。
开出租车的二哥和买菜的三哥,当时都不在家。三姥姥坐在门口包饺子,一眼瞥见二嫂子手拎火筷子到了近前,她是打旧社会过来的人,起五更爬半夜,戳香头练功夫,手中大杆子一抖,三五条壮汉也近她不得,况且当初还做过“红枪会”的大师姐,怎会将三嫂子放在眼内。民国年间,有各种“会、门、道”,“红枪会”是其中之一,清朝末年闹义和团的时候已成气候,成员大多是庄户人家,头裹白巾,手持扎枪,尊常山赵子龙为师祖,近似于民间的练武会,打过洋兵,也抢过官府的军粮。别看三姥姥八十多岁,一身武艺搁下好几十年了,说到动手绝不含糊,刚好手边有擀面杖,随手抓过来往外一挡,早将二嫂子手中的火筷子拨在旁边。
二嫂子双手握不住火筷子,院儿里地方又狭窄,火筷子被砖墙撞了回来,正磕到她额头上,擦破点儿皮,这可不饶了,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杀猪般惨叫:“可了不得了……出人命了!打死人了!”
我和杨四把儿听到声音不对,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到前边一看姥姥和二嫂子两位,一个抓着火筷子躺地上打滚,一个握着擀面杖坐那儿运气,我们俩大吃一惊:“好么,您二位是要华山论剑啊?”
其余在家的邻居,此时也都出来劝解,明说是劝架,也不乏有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在旁边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斗得越厉害越好。但是邻里纠纷,停留在口舌之争的层面,左邻右舍尚可劝解,一旦抄家伙动上手了,那可要归派出所处理。有几位好心的邻居苦劝二嫂子和三姥姥,千万别把事情闹大了。其实两家好说好了,同时摘掉门口的木剑和铜镜,什么事儿也没有,根本犯不上动手。又有人看见是二嫂子拎了火筷子先动手,告到派出所她不占理,况且三姥姥八十多岁快九十了,你说她把二嫂子揍了,派出所的人也不信不是?
二嫂子发作不得,一肚子邪火没处撒,打电话叫开出租的二哥回家,她恨得咬牙切齿,找出条麻绳搭在房梁上,声称要上吊变鬼,掐死对门一家四口。
【8】
开出租的二哥一向惧内,怕老婆怕丈母娘,他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对付他是真管用,问题是对门的三姥姥也不好惹,打不打得过先两说着,你找上门去跟人家动手,三姥姥那么大岁数,一旦打出个好歹儿来,咱们不得给人家偿命吗?
两口子商量来商量去,不能动手,又不能让卖菜的“老坦儿”这么欺负,除非想个高招儿出来,破了对门的八卦镜。
如果能想出法子,早该想出来了,比方说同样在门楣上钉一面八卦镜,你照我我照你,至多斗成个平手,如何分得出高低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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