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第103章


我摇头,“宫中所藏书画一向只有进并没有出的,何况还是和人交换,我不想让陛下为难,为我开这个先河。我本意是想替陛下寻些佳作,既然不得也只好作罢了。”
“可那卢峰好似真是个爱画之人,他那样想求一副平山画作,大人要不满足他一下,借他一观便即收回也不行么?”
卢峰对于平山先生画作的悠然神往确是让我有一些动容,然而世人很少能对心爱之物不存占有之心,一见之下恐怕更难放手。
“不然,还有个法子。”阿升露出一丝狡黠笑意,“大人许久没动笔了,不如临一副给他看看,以您的画工,足以乱真。再者说了,他不过是想看一眼,大人您的摹本也算是当世佳作了,虽是仿品,日后恐怕也是冯本兰亭序一般值得后人追捧。您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我微蹙眉道,“你是说让我用一副假画来骗取他的真画?”
他连连摆手,急道,“这怎么能算是假画呢?既然宫规如此,他这辈子也是见不到那副溪山泛艇图了,索性就让他看看惟妙惟肖的摹本么,也算是全了他的夙愿。您没听见他刚才说的,好像这辈子看不见那画,都死不瞑目呢。您就当发发善心不就结了。”
我不禁哑然失笑,但心里却微微活动了一下,如我真能仿的肖似那么拿给卢峰一观倒也无伤大雅,届时只需据实相告就是了,至于换取他的画作这事已经不再重要,能够成全一个人的心愿,对于我来说,也许比达到某个目的更具有吸引力。
回宫之后,我未再犹豫便向武英殿的佥书蒋录借了那副溪山泛艇图,此后一连数日,我陪侍陛下之余都会在房中静静临摹此画。
其间也有意外的发现,在整理房中文房之物时,我在架子上找到了那卷被我封存已久的传世名作,清明上河图。
仿佛一个故人乍现眼前一般,在展开它的一瞬,前尘往事扑面袭来。当日我陪秦启南在养心殿中等候陛下,他对我说的话言犹在耳,他手捧黄公望的写山水决细看时的样子也都历历在目,一切都好似昨日刚刚发生。然而那已是天授元年时的事了,那时我还只有十八岁。
一日,我终于将溪山泛艇图临摹完成,搁笔于架上,反复细察,觉得摹得还算规范,尚可入眼,当下只觉得一桩心事了却,有一身轻松之感。
于是再度拿出那卷清明上河图铺陈于案上,趁着心无挂碍之际,我拿了一枚冰麝置于错金香炉中,又添了少些檀香香料。不过须臾功夫,徐徐碧烟缭绕飘散,绕过画有郭熙幽谷图的小山屏,弥漫房中。
窗外雨丝风片蒙蒙,房中屏山半卷余香,我闭目少顷,再度提笔蘸取了漆烟墨,凝神在这卷清明上河图上写下拖欠了十六年之久的题跋:余侍御之暇,尝见宋时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观其人物界划之精,树木舟车之妙,市桥村郭迥出,神品俨真景之在目也。不觉心思爽然,虽隋珠和壁不足云贵,诚稀世之珍矣,宜珍藏之。时天授十六年岁在丁酉仲夏,掌印司礼监淮阴周元承跋。
写罢搁笔,我举目迎向外面漫天的细雨,长舒了一口气。
如今的我已有勇气写下这些字,心中不再惶然和惴惴不安。与千秋功名和身后评议相比,于我而言,也许都没有在这卷万世传承的画作上留下几行字迹,更令人快意。
第一百零五章 梧桐院落溶溶月
我携画二次拜访卢峰时,他不由得露出一份讶异,不解为何只隔了短短月余光景,我会再度来访。
“卢先生莫怪,在下此番前来是带了一样东西,想请先生过目。”我示意阿升将那卷画递给卢峰。
卢峰一脸狐疑,看看我,又看看那卷轴,继而眸色一亮似猜到什么,半信半疑却又颇为急迫的打开画卷,也许是因为心中有期待,我注意到他持着画轴的手已有些发抖。
展开画卷的一瞬,卢峰浑身一颤,双目圆睁,紧紧的盯着画面,从上至下一寸寸地看着,每一处都不肯放过。渐渐的他开始皱眉,下意识的走到桌子旁将画陈于桌上,似乎更加仔细的研究着,一会伸手摸摸墨迹,一会又捏捏纸张。
过了好一会儿,卢峰仿佛回过神来,先是一阵摆首接着有连连点头,叹道,“远山疏朗,近处苍松虬屈,溪水清旷明净,当中水鸟飞掠,笔墨坚实浑厚,却有空明之意,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他转顾我,忽然对我一揖道,“不知周先生从何处寻来此画?”
听他的意思,竟是将这画当成是平山真迹了,我忙回答,“惭愧,这画是在下临摹之作。因有缘见到真品,奈何画作的主人不愿割爱,不得已在下只好借来临摹一番。因自觉临的尚算认真,故此斗胆示人,如果能令先生观此画感觉惬意,那便算是在下为先生尽的一点心意罢。”
卢峰听得皱眉,再度仔仔细细的盯着画卷看了半日,思忖后正色道,“你说这画是假的?哈,你欺我不懂画不成?平山先生用笔豪放纵逸,墨法酣畅淋漓,颇有豪态,岂是信手随意可仿的?我见你年纪不算大,说话办事也还稳重,如今却来戏耍我,恁般信口开河?”
我不由一怔,摆首解释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并不敢以假充真。”
“你说这是你画的?凭什么证明?依你的意思,你刻意临摹并不想以假乱真,那便该有造假的规矩,在画中留下些破绽供人分辨,请问阁下究竟留了哪些破绽啊?”
我倒吸一口气,后悔自己怎能如此不严谨,原本只想着将此画拿给卢峰一阅便罢了,从未想过要留存世间,故并未按照制造赝品的规矩来设个破绽,如今却是说不清楚了。
我待要再对他解释,他却挥手阻止我道,“阁下不必再说了,卢某知道你的意思,你既不肯舍此画与我,又想以诚意打动我求取东村画作,我可以满足你。”他当即吩咐仆人去书房取东村先生画卷,随后又道,“卢某这里的画任你挑选,只是这幅阁下口中的假画,嘿嘿,卢某就当作是交换之物留下了。”
我大窘,对他一揖到地,真诚言道,“先生真的误会了,在下只是想认真临摹让先生一观,惟愿满足先生对此画的向往而已,绝没有其他想法,更加不可能用一副赝品来换取先生收藏的真迹。”
奈何我越是解释,卢峰仿佛越是认定了我是舍不得这幅画才托词其为赝品,坚持要我快些选一副东村先生画作,我百般无奈费劲口舌仍无果,还是阿升在一旁拉住我轻声言道,“大人别解释了,他不会信的。本来您就画的好嘛,和真的有什么区别?他已然认定了这是真画,不如就成人之美好了,咱们反正也不吃亏。”
我一阵苦笑,卢峰铁了心一般,一径催促我快些选画,恨不得早点打发了我出门才安心。我亦只好在他拿出的数幅东村先生画作中仔细挑选,最终选择了一副山斋客至图。
出了卢宅,我犹有几分尴尬,阿升却笑得爽朗轻松,“您何必那么认真,我看他也是识画的老手了,既然他都认不出真假那只好由得他了,若是外头买到个假的,说不准还真没您仿的这么好,这么齐全呢。”
我心中依然有愧,想了想对阿升道,“麻烦阿升替我打听着些,这个卢峰做生意的品行如何。若他是诚信之人,你就递个话给内务府,就说我说的,今后许他一些供奉的差使,就当作是我对他的补偿罢。”
阿升点头答应了,一壁笑个不住,半晌道,“先生终于也以权谋私了一回,倒是难得啊。”
我愈发尴尬,无奈道,“这就叫拿人手短,我算是知道这个中滋味了。”
回去途中,路过前门大街,市集一派喧哗热闹景象,琳琅满目的各色小东西吸引了阿升的注意,我见他看的开心便下马和他缓缓穿行于街市。
时近中秋,很多铺子门前都开始摆出月饼,还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花色的兔爷。阿升拿着一只会身披铠甲骑着猛虎的兔爷看了半天,笑道,“这个家伙还是那么好玩儿,我买回去给樊依看,她一定觉得有趣儿。”
一旁的店家听了凑趣道,“哎,小相公有眼力,这是今年才时兴的式样,买回去给家里的奶奶姑娘们摆着,到了中秋拜月的时候还可以拿出来放在那香案旁边,这威风八面的样子多招人喜欢啊。”
阿升一面笑着忙不迭地掏银子,因笑问我,“先生一会回家么?我想去看看樊依,您是不是也该去看看白姑娘了?她们俩在一处做伴日子过的可舒坦了,我上回去瞧她们,樊依正教白姑娘苏绣的针法呢。”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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