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第105章


我已止住泪,在她怀中平静的点了点头。她轻快满足的笑意在耳边响起。
“你看今夜月色多好,于夜半无人之时,你和我,终于可以似一对寻常爱人一般相拥,这样真好。”她满足的说道。
我从她怀中坐起,转首凝望她的眼睛,“陛下此刻有什么心愿么?可以对着月宫中的仙人诉说。”
“嗯,有的。”她低眉轻笑着,“我的心愿就是,周元承和我独处之时,可以忘记我是皇帝,可以不称我为陛下,而是,唤我的名字。”
我不由得也笑了,这可真是个难题,那是一个我熟知却从未宣之于口的名字,但如果这是她的心愿,我乐于满足。
我对她颌首以示同意,然后看着她皱起眉说道,“那便叫一声来听啊。”
见我有一丝犹豫,她迅速叹道,“好多年了,都没人唤过我的名字,不像你,有人天天把你的名字挂在嘴边上叫。”
她说完,我们相视,不禁都笑了出来,那个人不就是她么!她不依不饶专注的盯着我,我略微清了清嗓子,迎向她的目光,带着一缕颤抖轻声道出那美丽的名字,“徽赢……”
她连连点着头,眼里有一汪水气,却没有化作泪滴。过了一会,她问,“你呢?可有什么心愿?”
我此刻已将平生之愿尽数实现了,实在不知还能奢求什么。仿佛是提醒我不该太过得意一般,我忽然想起那日听到教坊司排演的长生殿,也是夜半无人私语时,那些誓言却没能成真。
我不想令她感到不快,于是认真想了想,微笑应她,“但愿花长好,月长明,人长寿,松长青,年年岁岁长相亲。”
她再度微微一颤,然而我已伸臂拥她入怀,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样安静的相偎,让我体味着从未感受过的恬淡喜悦,我享受着溶溶月色下爱人的温暖,不再想任何关于前路会存在的艰险或凄迷。
直到有一卷浮云半遮住明月,我才轻声唤她,“徽赢,我有礼物送给你,想不想看?”
她抬眼惊喜的看我,迅速点头。我笑着先起身,然后扶她起来,挽着她的手带她进了我的房间。
我展开那幅东村先生的山斋客至图,此画描绘的是主人静坐于山斋待客来访,斋室四周山峦环抱,溪流萦绕,幽深静谧。一客曳杖正朝山门行来,不远处溪河桥上亦有来客,并有携琴僮仆相随。隔溪对岸平林漠漠,雾霭冉冉。
她细细的看着,颌首道,“此人画近峦远峰用方硬的小斧劈皴和刮铁皴勾斫,斋室用界画画法,配以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描绘得整饬精巧,中景的树丛云霭,又以浓淡不同的水墨点染晕化方法为之。虚化朦胧,有米氏山水的遗意,颇具文人画虚灵的气韵。”
我含笑道,“这画中描绘的便是你向往的江南山水了,看来我这礼物算寻对了。”
“你特意去寻的?又为这个花了你多少俸禄?”她笑着挪喻我。
想到这幅画的来历不免有些令人难为情,不过我并没犹豫,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
她听罢了然一笑,有些悠然神往的叹道,“那还是姓卢的赚了。什么东村平山的,哪里比的上国朝司礼监掌印周元承亲笔手迹,你的真迹日后是要流放百世的,不该轻易许了人。何况,你还没给我画过一副画呢,也没有写过一个帖子。从前只晓得让你临我的字,却没想过你的字也是那般好看。”
我笑着摆首,“你把我夸的太好了,若是你喜欢,我明日就画给你。”
“自然喜欢的。写幅字给我也好,我早就想把承明殿的匾额换了呢,我不耐烦看鲁翰林的那几个字。都说他是国朝楷书第一,我瞧着不过如此,过于端方了。”
她忽然一笑,问道,“你还记得,从前你仿了我的字抄写文章给母亲看,母亲当日就夸过,那字写的好,透着一股明心安稳之意,因此还说我的心越发静了。其实,还不是因为你是个心静的人。”
“我这样也不好,性子太过安之若素,缺了进取之心。”我回答。
她摇头,看着我的目光澄明平和,“我见多了有所谓进取之心的人,这些都不重要。倒也不是你这般性情的才让我觉得安全,只是,能守住自己,不为外物所动,才最是难得。”
她今日对我夸赞太多,我已有些招架不住,只好低头笑笑。
她看在眼里,笑道,“你对人对事太过谦和,从不把自己当回事,这倒是可以略改改,不然总叫人欺负了去。”
闻言,我鬼使神差的接道,“不是还有你么?你总不会看着别人欺负我。”
我说完这话,当即愣住了,我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对她说过话,一时有些羞臊,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只好垂首不再看她。
她将我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自然这样的情形令她觉得颇为新鲜有趣,她凑近我一壁盯着我的脸发笑,“又脸红了,真还没见过比你脸皮更薄的人呢。你说的对呀,我当然是会护着你。”
她停住笑,轻声道,“你所有的遭遇都是因为我,其中大多是不堪的。可讽刺的是,你除了我之外,却是一无所有。如果我尚不能护住你,岂不是辜负了你对我的心意。”
此时即便置身十里春风中,也不及面对她一刻时带给我的欢愉。我一壁握着她的手,回身从书架上取下了那副被搁置十六年之久的清明上河图。
我缓缓展开它,随之一点点映入眼帘的是那些栩栩如生的景致人物,她初时略有些疑惑,继而明白过来,在留白处着意寻找,很快她看到了题于其上的那几行字。
“元承,真好!你终于做了这件事。”她有些激动的说着,“你的为人,才情,应该留给后世的人知晓。我一定会助你,青史留名。”
第一百零七章 蜂拈落蕊空
中秋节后,陛下从西苑迁居回宫。我的生活与从前比并无太大变化,白天闲暇的时光仍是在南书房度过,只不过手头翻阅修订的书籍,已从唐史变成了宋史。
陛下很满意我白天安静的占据着她的书房。傍晚之后的时光则是在西暖阁和她一起度过。我如今已不会拒绝代笔为她批奏疏,只要她觉得疲惫或是有些头痛,我都会将她手中的朱笔接过,替她做完未尽之事,这期间我们往往不需对话,只是一个动作或一个眼神,彼此便已明悉。
晚间送她回寝殿时,她忽然拉住我说,“你许久都未给我梳过发了,留下给我梳一次可好?”
我下意识的环视四周的宫人,本想以今日太晚了,改日回来早些再为她梳为由拒绝,可触及她期待中尚有一丝渴求的目光,我没有再说话,含笑陪她走进了寝殿。
她的乌发浓密一如往昔,她看着铜镜里映出的我的身影,笑问,“我老了罢,如果有白发你可要告诉我,不许向他们一样瞒着不说。”
我认真的看着她的发,答她,“确实未见。不过你怕么?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白发如丝日日新,世间最强大者莫过于光阴,面对它,人们能做的好像也只剩下感叹而已。”
“你对年华老去也能这般平静接受,我自问做不到你的境界。”她回首定定的看着我,“就好像我现在会想,上一次你这样为我梳头竟然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这宫里,还有秦启南。”
她提及这个名字,我忽然间想起近日看到荆州楚国公府上奏的折子,提及秦启南罹患痼疾,数年间延医问药皆无法治愈,欲请旨回京再行医治。这封折子被她留中不发,暂且压在她案上一堆奏疏中,若非我整理书案,原也无从发现。
我向她建议,“他如今病重,想要回京医治,你便准了罢,也许太医院的圣手们可以治愈他。”
“两湖的大夫看不好,京里的就能看好了?这是他常年饮醇酒,近妇人的下场,也是他自暴自弃的心境使然。”她语气平静,又道,“你想让他回来?你已经不恨他了么?”
我对她微笑,摇头道,“恨一个人需要强大的执念,我不是个执着的人。”
“嗯,你只是执着自己的心罢。”她若有所思的一笑,“可是我不能让他回来。我不想蕴宜见到他,徒惹是非,到时候只怕她会把秦启南遭受的所有事尽数算在你头上。”
我垂目,思忖片刻问她,“你一直担心公主对我的态度,是否怕以后……”
“是,倘若我不在了,她一定不会善待你。”她直言道。
我感动于她如此为我着想,却也不愿她忧心,我故作轻松的笑道,“说不定那时候我早就死了。即便不死,你若不在了,我还有胆子活在世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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