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第121章


正月里,十二监历来有自己庆贺新春的宴席,往年我从不到场,今年在白玉的劝说和鼓励下,我终于还是换了她特意为我做的新装,去赴御马监的新年宴。
其实,那也不过是因为旧衣服,我穿着已显得有些宽大了。
宴席自然是推杯换盏,喧哗热闹。除了开头有人起身说着恭祝陛下万年,太女千岁的吉祥话,之后便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行酒令声。
外面起风了,今夜应该会飘雪。我如今已不需看云去识天气,只需要感知自己腿上的痛楚程度,便可预知明日的风雨。
有人开始谈及近来京中的新文,说道如今皇城内最得意的内臣是孙泽淳,太女殿下不日就会将虚位了数年的司礼监掌印之位交给他。
于是又有人开始偷觑着我的脸色,也有人堂皇得盯着我看。我面无表情,垂首喝着杯中酒。
有人问起陛下是否从西苑回宫,知情的人开始讲述,自她入住西苑以后,包括内阁辅臣的所有朝臣们一律不见,只专注于那道士的丹药,也不知道能有多灵……还有人说起,陛下忽然笃信道术,是因为要为去了的楚王招魂,这些年陛下忽然觉得对他不起,心生悔意,想百年之后和楚王在昭陵重逢时,彼此间不再有芥蒂……又有人说,见过那道士的人都说,其人长得颇为妖媚,尤其是一对凤目,简直不像是男人的眼睛……再接下去的话,便无人敢说了。
我听得昏沉沉的,似有千斤重的物事坠在脖颈上,令我头痛欲裂,想来是我酒喝多了,我该回去了。
两条腿又似僵住了一般,全无力气。我撑着桌子缓缓起身,对着众人尽力牵扯出一丝笑容,道一句新春如意,再艰难的转身向门口走去。
大门处刮来一阵风,嘭的一声,门被用力撞开,我下意识的定睛看,一个少监服制的人一手扶着门,一手抚着胸口,气喘涟涟,大冬日里的却已跑的满头是汗。
众人猜测这是个来晚了的同僚,因年下喜庆的气氛,掌印等人并没有追究他冒失的行为,片刻的安静之后,殿中再度喧闹起来。
我朝门口再迈步。又一阵北风刮过,我不由得打了寒颤。我举目向门口望去,只见那少监站直了身子,环顾四周,然后突然扯出最大的力气,向殿中欢乐的人群喊道,陛下驾崩……
风好像从四面八方涌进来,耳畔皆是嗡嗡的轰鸣,分不清是人声还是风声,震得我晃了一晃,踉跄两步。
我盯着站在门口的人,压制住胸腔里一股躁动的液体,听着自己的声音被风撕扯的支离破碎,“你刚才说什么?”
他很惊诧的打量我一下,扫视众人后,充满悲戚却又吐字清晰的道,“陛下昨儿夜里,驾崩于西苑承明殿。”
我茫然的看着他,重复着他的话,最后思绪落在承明殿三个字上,她选择在那里离开了人世,离开了我,却没有给我机会,再去看她一眼。
那快要奔涌而出的液体,再也无法控制,喉咙里有一股浓烈的腥甜,我张开嘴,一口鲜血喷出,洒在胸前斑斑点点。
那是我昏倒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生几度秋凉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云山渺渺,烟水苍苍。我在一片温柔的轻雾中拾阶而上,山间有着我的小小桃源,门后有等待我归家的人。我轻叩柴门,门缓缓打开,那清丽的面容一如二十年前,她眼角唇边都是笑意。我望着她良久,目光无法移动,忽然她的笑容淡去,神情渐渐凄楚,她对我的注视里有种悲悯的意味,似乎在说,那个誓言没能实现,真的对不起……
我慌乱的伸出手,却只抓到一缕云雨,我惊恐的四下摸索寻觅,茫茫天地间,却只有我自己。
二十年的等待,二十年的期盼,半生岁月,一世眷恋,最终都化为乌有。我注定只能独自一人,空对蒹葭苍苍。
我蓦地睁开眼,枕边有一滴留着余温的泪,我转过头,对上白玉哀伤的双眸。
“你……感觉好些了么?你呕了那么多的血……元承,”她抚着我的脸,“你别这样自苦,她已经不在了……”
胸口一阵剧痛,我瞬间清醒,挣扎着坐起身,在她惊讶的目光中迅速站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几乎飞奔出门,我要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那噩梦不会纠缠我那般长久。
推开门的一瞬,漫天漫地的苍白刺痛了我的眼睛,满地琼瑶,玉宇澄清的世界里,有高悬于屋檐下的惨白灯笼,和这人间喜乐的新年节气那么不符,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我,那个梦是真的,那一口温热的碧血也是真的。
我双腿一软,扶着门慢慢的跪倒在地,希望此刻膝头的痛楚能来的再猛烈些,这样也许才能让我忽略心里的伤痛和绝望。
“元承,你别这样,你不要吓我……”白玉试图扶起我,“先回去躺好,你需要休息。一切等你好了再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我只是离开了她三年,三年的时光足可以令一个强悍的生命毫无征兆的消失于人世,什么帝王霸业,千秋功绩,都只是光阴荏苒里匆匆的一瞥,最终胜利的只有时间,它永不消失,永不停止,如奔腾东去的大江带走一切恩怨情义,不留一点痕迹。
可我心里余烬未完,我不甘心接受这个命运,我已被它摆布了一世,从前我那般认命,不争,不怨,不恨,任凭它随意将苦难屈辱加诸在我身上,我忍了那么久,最终换来的却只有这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我看着白玉,清晰的对她说,“我要回去,帮我,找一辆车,我现在就回去。”
“不行!你现在的身体怎么走得了那么远的路?外头雪那么大,官道上都封了……”
她还在说,我已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她一把拉住我,又气又恨,“你,你现在回去有用么?人都不在了,何况你又没有旨意……”
我挣脱她,继续往前走。旨意,这不重要,就算是死,也不能再让我感到恐惧。
“元承!”她凄厉的叫着我,还是令我停住了脚步,她挽着我的手臂,哀戚道,“你就算要走,我陪着你。可是,你不能这样出去,你得……换上丧服。”
我浑身一颤,她手里一团惨白的物事再度刺痛了我,我转过头不看它,只对她沉默的点了点头。
上一次穿丧服,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是为先帝。我猛然间记起她临终前,颤抖的指向我的手指,她最后的恨意……其实我早就是个该死之人了,她欺骗了母亲,留住了我的性命,留了二十二年,现在该是我还这笔欠债的时候了,还给她,还给先帝,还给所有恨我入骨的人。
“白玉,今天是第几天了?”我问。
她明白我的意思,叹气道,“第七天了,你昏迷了五天,只能靠喂些汤水给你,你看看你自己,瘦得都脱相了。”
我不想看,但我要去见她,她一定不想我那么狼狈,她一直喜欢我清爽干净的样子。我对白玉说,我想吃饭,还想沐浴。她皱眉听着,然后笑了,那是有一丝怨气,几许伤感,十分无奈的笑容。
她做得尽是清淡之物,我此刻也只能吃得下这些。我把自己清洁干净,换上那件丧服,再次求恳她,帮我去雇好车,我一定要回去。
“那好,我略微收拾一下东西。”她绝决地说。
我拉住她,摆首,“我自己回去,你,在这儿好好等我就是了。”
“周元承,你撒谎都不眨眼么?”她一把甩开我,“我拦不住你,你也一样拦不住我!”
我们都有自己的坚持,诚如她所说,我们都是痴心之人。我不再多言,任由她去准备。
一阵砸门声远远传来,她有些惊恐的看了看我。我心里一跳,然后扶着她尽量快步走去了前厅。
门开的一瞬,涌进来一群身披白甲的侍卫,迅速包围了整个院落,长春宫的内侍总管邓妥疾步行至我面前,面无表情的对我说,有旨意,接旨罢。
我漠然跪下,听他用冰冷的声音宣读新帝的圣旨,周元承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皇妣付托,效劳日久,故革去其奉御职,着司礼监将其押解回京,再行审讯,其家产一律抄没……
我伏地聆听,心头竟然飘过一丝窃喜,看来我即刻就要踏上归程了,我竟有些感谢新帝在此际想起清算我这个人,为此我真应该对她说声,谢陛下隆恩。
我无声的笑了出来。邓妥挥手示意侍卫们从速抄检,冷冷一顾我道,“请罢,车马已在门外等候你了。”
我颌首,转向扶着我的白玉,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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