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_落花逐水流》第147章


卫子夫瞪足了一双惊恐的眼睛,绷着最后一丝劲儿,指手向她:“你——你到底是甚么人?”
钩弋夫人冷一哼,略沉道:“皇后娘娘,您到底害苦了多少人家呀!怎么,臣妾这攀扯的一桩小案子,您都忘啦?臣妾提点提点您,那一年,陛下沉痛,因宫内丢了个人——臣妾的娘,便是在那一年死的,拜您所赐。”
卫子夫目光呆滞,似陷入了沉冗的往事中。
钩弋夫人讽道:“娘娘亏心事做得多啦,一时怕想不起,臣妾再点一点,来助娘娘记事儿。——那年,宫里丢的那个人,陛下深宠,赐桂宫为居,爱之不能,封‘远瑾’,其宫室瑾瑜不绝,宫人羡之。”她一叹:“您——想起来了么?”
卫子夫的瞳仁蓦地睁大:“是——是她——”
“可怜呐,后来那美貌无双的奇女子,给沉了荷花塘子——陛下想必是念怀她的,就譬如阿沅翁主,她死啦,却仍然教陛下朝朝暮暮地思念。陛下贪恋旧人,皇后娘娘,您在陛下眼里,却连个‘旧人’也不是。”
远外晦色天幕下,太子大军长驱直入,与皇帝亲军鏖战正酣。
她却在这里讲一个故事,一个多年前的故事。
声色平波,横无涟漪。
她的声音是年轻的,透着一股子的鲜嫩——
“我本姓赵,蒙陛下圣宠,封‘婕妤’,初入宫时,宫人皆称‘赵婕妤’,这‘钩弋夫人’是个诨称儿,我并不喜欢。臣妾姓赵,臣妾的生父自然也姓赵。父亲年轻时,与汉宫有一段际缘,时年他当值羽林卫,为陛下随扈亲军。他的表姐,也便是臣妾的母亲,当时也在汉宫当差,做着最最坏的差事儿,服侍长门里早被陛下忘记的冷宫娘娘——陈皇后都喝不上热羹汤,臣妾的母亲,便只能喝西北风啦。”
“那时日子多苦呀,臣妾生父生母虽都当值宫中,但羽林卫哪能对掖庭的宫女儿起心子呢?好赖那算是陛下的女人呀!臣妾母亲那样跌位儿的身份,自不配仰视陛下分毫。但若不计陛下声威,与宫中卫士私/通,必难逃掖庭礼法加责!……便这么熬着,熬了多少年呀,难为陈皇后体恤,待终于有了机会,将臣妾的娘放出了宫去,臣妾的爹和娘,这才守得云开见月明,多不容易!娘在宫外生养我,我们一家三口过了好几年好日子,娘时常说,若不是得陈皇后恩德,咱们哪会有这样的好日子过?陈皇后对咱们家的恩情,那是一生也不能忘的!”
“再后来,宫里生变,娘得知陈皇后有难,执意要回,那一年,我们落脚长安城内,娘睹物生悲,与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话。那时,宫中已无陈皇后啦,唯得圣宠的,是桂宫新拔擢的一位妃子,号‘远瑾夫人’,娘在宫里有耳目,自然晓得是怎么回事。况那时又牵扯了另一个人……刘荣殿下流落宫外,娘要与他接头,很容易。他们计量着,便将桂宫远瑾夫人偷运出宫,荷花塘下的那道密道,也是刘荣殿下告知娘的。娘与爹驾马车守在密道通入宫外的那一头,将陈皇后接了出来。我与陈皇后打面儿见过一回,她可真美——皇后娘娘,她可比您美上百倍呀!”
便忍不住嘲讽,龇着牙呛卫皇后呢。卫子夫面似死灰,仿佛再也回转不过来啦,一双眼睛瞪得贼大,却瞧也不瞧她。
钩弋夫人含笑缓淡的声音隔着绡纱帐子又传来——
“皇后娘娘,您想起来了么?您再老,忘性儿再大,臣妾这么一指拨,您也不该充懵装糊涂啦,总是能想起来的!”
因又说:
“接出陈皇后,娘与故主只是小聚,很快就分拨而过,陈皇后被刘荣殿下接走啦,他们去过他们的好日子啦!我们一家,也背走长安,去过我们的好日子。……皇后娘娘,您椒房殿住着,圣眷深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与咱们平头百姓计较甚么呢?您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
那一夜,椒房殿走了水,满掖庭的宫人疾走不已,扑水救火,嘈嘈惶惶,好不热闹呀。而皇帝的禁脔之城,便更热闹。
丞相刘屈氂领兵与太子军战于城中,血透长安。皇帝居建章宫,遥目望视他的长安,正怔忡,忽一憷,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落了一滴泪,略沉吟:“朕的长安,成了这副模样。”
当值内监正欲劝,却听皇帝矮下头来,似在自言自语:“朕的上元灯节,再不是朕的了。”
再觑皇帝,王霸天下的帝君,老泪纵横。
那双手冷了。余温一丝一丝地从她身体里剥离开来,就像诸邑……离开时的样子。眼角圈回的泪雾中,是阳石,还有卫长的模样……
小卫长,小阳石,多可爱呀。一瞬前仍在椒房殿长廊外蹒跚学步,再一瞬,便都大啦,老啦,……被她们的父皇亲手推上了断头台。
卫长、阳石、诸邑死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这样的冷。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闭上眼睛,据儿仍是年轻的样子,伏拜凤阙阶前,向她颂称。祝她椒房殿千秋百世,长乐无极。
东宫反,是她最后捏下的主意。太子仁厚,若无推助,必不能下狠心。她不是……要让她的儿子反他父皇的江山,她只想保住她的孩儿。
保住唯一的据儿。
温吞薄息的温度在从她身体里剥离。一点一滴。就像卫长、阳石、诸邑公主离开时的感觉,她要失去啦,失去她的骨血与肉,失去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念与冀望……
据儿啊……据儿……
你……
走水的椒房殿嘶吐烈焰,游龙的火舌直要将汉宫吞覆,她在成片的烈焰里看见了此生最令人惶惧的表情,莫辨是谁,只是扭曲的,走了相的,随着火龙翻覆。
然后,覆过了她的头顶。
是赵婕妤的声音。
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但她的声音却像魇咒一般回荡在椒房殿廊宇下,明明那么生嫩清脆,好听的很,却教人怕。
她在说话。
她在说——
“皇后娘娘,您当年为什么不肯放过臣妾的娘?若臣妾娘亲安泰康健,妾自然当居宫外奉养,凭这一生,再无机会入得汉宫。您便不会遇见我,妾平白不会与这宫室添乱!娘娘的儿子,还当是太子!可您……为何要派人杀了我娘?”
“她活着,与您有半分关系么?那一年,我们车马接得陈后出逃,原打算一骑南下,去过太平日子,再没惦想过汉宫啦。……可娘娘为何不肯放过我娘?”
原来那一年,桂宫远瑾夫人事发,卫皇后居未央,隐知沉塘一事另有内情,乃派人暗查,悉知早有车马伏于宫外,接陈后绝尘离去。少数年后,再访再察,便究得宫女子楚姜,因沿迹寻探,卫氏怕生变,故派人诛楚姜。
那时钩弋夫人已记事,是个满好的小女孩儿啦,她不知高墙深檐下的汉宫与她们这般平头百姓的生活有何纠葛,为何死的是她母亲,害苦的是她这么个伶仃的孩儿?
“自妾记事,究母亲难因,便想着,总有一日,要回汉宫探一探,谒从前故主,代母亲感铭‘旧恩’,皇后娘娘,您对臣妾一家的恩德,臣妾永生难忘!”
她的笑开始失音,貌美的钩弋在火光里脱了形,幻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儿……
她走的时候,扯撂了帷帐。
汉宫,剑影刀光。
畏惧难安的椒房,没有等来平安的消息。
卫子夫被人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时,中宫寂火灭了大半,遍地狼藉。
她惊尤未定,见宫女子谒地抹泪,抓了便问:“太子怎样?”
太子怎样——
椒房都快成了一堆瓦砾,太子的东宫焉得保全?
那是坐镇建章宫的皇帝,不久撂下的口谕:宣皇后卫氏入上林苑,谒建章,守朕问话。
她惊惧。再一问,方知君上龙颜大怒,牵罪诛“贼”不力的大臣,而那“反贼”太子,此刻正领残兵溃逃。
不知今生还有无命祚归汉宫?
天即亮时,卫子夫洗漱毕,冷冷坐在椒房殿正宫妆台前,凭谁说话,她连眼角都不抬一下。
“时辰到啦——”
皇后终于张口说话,震醒了守在一旁服侍的贴身宫女子婉心。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倦怠慵懒的午后,守中宫午歇起榻,婉心这样尽心服侍。
“娘娘,咱们……该走啦?”她小心问。
陛下在寻人呢,该走了。
“嗯……”卫子夫动了动,发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喉间音。
该走啦。
椒房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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