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第60章


“你——”完了完了,彻底完了,他只感觉到乌云盖顶,洪水铺天,连叫嚣的话都说不出来,还有什么逆转?那一日事发,他并未遇上料想中的围追堵截,过了许久安平日子,人安逸便胆肥,想着这陆焉也不过如此,穿了琵琶骨便怕了白莲教,龟缩在京城老老实实同达官贵人相争,哪知道其人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他是无脑的蝼蚁臭虫,总有一日要自投罗网,死在他靴底,粉身碎骨。
陆焉施施然站起身,理一理袖口,慢声道:“死到临头何必你你我我,余长老且消停些,有话留到森罗殿,同阎王爷诉苦去罢。”
他提步上前,优哉游哉一步步向余九莲逼近,带着难以抵抗的威势,将他的呼吸碾压到极致,心肺失去控制,几乎要死在当下。
然而陆焉其人,你若远远看着,也不过觉着是一位模样俊俏风度翩翩的王侯公子,白日里陌上走马,月落时燃灯夜赏花,写上一两句伤春悲秋的词,吟出一阕半阙柔肠百转的诗,博一个闺中美名,青楼薄幸,已写尽一生风流。谁能懂,靠近来仔细瞧过才明白,这修长的十指杀人,这深邃的眼眸诛心,笔下不是春情是朱批,念的不是太白子美而是雷霆君恩,你认得他,仿佛又不曾明白过他。
也许他便是如此,是杀人的菩萨,心慈的恶鬼,一黑一白交织,眼底心头装着的是“颠覆”二字。
余九莲双股颤颤,左顾右盼哪里有逃生之路?安东领着人已将他随从拿下,刀锋闪过眼角,烛火摇曳,咽喉已破,血溅三尺腥味扑鼻。
陆焉似迷醉,深吸一口,将这血腥饮进五脏六腑,得来通身舒畅。再睁眼,是余九莲平生所见之恐惧叠加,哪里是人的眼,分明是魔、是兽,是嗜血的鬼魅,将饮血吃肉的欲望全然显现在眼底。
余九莲欲奋力一搏,攻势未起只觉双腿剧痛,已有人舞动刀鞘猛然一击,令他双膝跪地,痛苦难当。根本不必陆焉亲自动手,他只需一个眼神,便有人前赴后继要立功讨好,翻折了余九莲双手,刀鞘缠住一拧,骨头一寸寸断个干净。
陆焉听着这断骨声、呼痛声,再享用着满眼的血红杀戮,陶醉、熏染,只觉着再没有比眼下更令人愉悦的饕餮盛宴,恨不能再多一些,多一些咆哮呻吟,多一些残肢断臂,来,再来,将他血肉斩成烂泥,将他脊骨打成碎渣…………
狂欢,迷乱,兴奋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他狂躁地向一头笼中兽,一下一下磨着利爪,将地板抓出一道道深痕。
噪乱的场景,随着陆焉抬起的手而静止。他已然如帝王一般,一举手一头诏令天地、挥斥方遒。仅仅一个眼神,天地为之色变。
这一时静极,听得见虫鸣鸟叫,风过耳畔,是夏夜最后一声蝉鸣,惊叫着唱完短暂一生。
还有染着血的喘息声,肋骨断了插进肺里,一呼一吸都是折磨,一刀一刀凌迟的苦,不分昼夜永不停息。余九莲被乱棍打得已无回旋之力,似一滩烂泥匍匐在陆焉脚下。
是半死不活一条死狗,等他大发慈悲,赐他一死。
回想那一日,陆焉孤身就死,月夜下被铁钩生生穿透了骨肉,而今角色倒转,成王败寇也不过是一瞬之间。
鞋尖挑起余九莲已合不拢的下颌,慢慢抬高,令他后劲骨再翻折,令他生生听见身体寸断的声音,咔咔——响在耳边,如临地狱。
陆焉笑,粲然如画,仿佛点亮了一个整个凄惶惨淡的夜,“任你有一千一万个兄弟姊妹,一样一个个都要死在本督跟前。卧薪尝胆,含恨隐忍?你——还不够格。”
鞋尖离开余九莲下颌,陆焉抬眼看春山,勾一勾手指,“扶起来——”
余九莲一身软趴趴立不起来,只能让人驾着,双膝跪地,上身直立,如人形傀儡,树在一滩血污之中。
陆焉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已不成人形的东西,勾起嘴角,轻蔑笑道:“你今生头一回杀人时,就应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恨?也无用,怪只怪你愚蠢,自寻死路。”
冰冷的手指环过他脖颈,从喉结到颈后,慢慢地慢慢地一把握紧。再收,余九莲眼瞳陡然放大,隔着一层黑红的血,牢牢盯住了居高临下俯瞰他死前挣扎的陆焉。
而陆焉不躲不闪,他睁着眼迎上余九莲眼中最后一夕光亮,放纵这体内叫嚣狂躁的弑杀的兽性,他享受着,尽情享受着这一刻,活人脖颈碎裂的快感,享受一条活生生人命在他手中寂灭。
大拇指陷进咽喉,突出的喉结被按进颈骨,血似泉涌,从余九莲张大的嘴里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脏了他如玉一般白皙莹润的手背,也浸透了天青色袖口,如同他心底杀人的快意,在锦缎上蔓延,四散延绵,不可向迩。
他放手,他倒地,简单干净。
尸体被拖走,春山问如何处置,陆焉扔了擦血的锦帕,不屑道:“着野狗吃了。”
成王败寇,你死我活,人命从来不值钱,值钱的是权,权倾天下,生死在握,才是极致。
杀你是我最后的仁慈。
☆、第58章 紫衣
第五十八章紫衣
子时三刻,阎王殿门前冤魂集聚,要申冤要索命,每一个都有千万种恨,每一种能著书立传流传千古。只可惜活着的依然是手握屠刀之人,纷乱世间,慈悲都是虚妄,死生才是真相。
人死灯灭,余九莲同他胞兄一般,死在权力的碾压之下,没有什么冤屈亦没有什么道义,不过求仁得仁。
血还在地板上蔓延,尸首已远远拖走。哪来什么过往浮沉,唯剩下烟消云散。
陆焉回过身,灯下俊朗的眉与眼精雕细琢,但亦未流于女气。鼻挺而高,唇淡而薄,眼角泪痣是佛祖悲悯人世的苦心,烙在他眼尾,化身成介于神与鬼之间,漂游肆意的妖魔,今日喝人血吃人肉,转眼间又是慈悲爱怜,驻守人间。谁能分清他有多少张面孔,什么是真,又什么是假,始终是难解谜题。
转过来,灯影之后。
目睹了地狱修罗场的周紫衣,抑制不住周身颤抖,跌跌撞撞向后退,不慎脚踝勾住桌脚,无力地跌坐在地,再仰起脸来,泪水因恐惧倾倒四溢,原就如垂柳曼妙的美人,如今更添三份娇柔,是冬日里枝头瑟瑟发抖的一簇花,怯弱地迎着风霜,待君怜惜。
未等陆焉开口,她已猛然间跪伏在地,咚咚咚磕头,牲畜一般卑微乞怜,祈求一线生机。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妾身什么都不知道,妾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甚至不知错在何处,缘何赴死,只因命如蝼蚁,便一生任人践踏。她脊梁骨弯折,自己不立,如何能称之为人?到底处处惹人轻视,遭人鄙夷,反过来还要怪命,都是命。日夜烧香拜佛,同菩萨请愿,但愿下一世投身富贵人家,再不受人欺凌。可叹是这一世还未完,哪只有没有下一世?
他靴底沾了血污,再上前一步,原本洁净的方砖上又多半个血印。陆焉习惯性地翻折袖口,眼珠子盯着鸾凤袖扣,状似无心一般问道:“你姓谁名谁家住何处?”
她终于不再将脑袋往坚硬无比的地砖上撞,抬起头来,额心已红肿出血,可见为求人饶命,真真下过血本。一双妩媚多情的杏眼,微微上挑,茫然地望着眼前地狱罗刹一样的陆焉,支吾道:“妾身姓周,闺名紫衣,本是江南敏杭人,母亲早逝便被接到京城外祖母家寄养,谁知…………杨家获罪,满门抄斩,妾身是外姓人,才留的一命,又辗转回到江南,再后头就如…………余…………余公子所述,嫁入商户之家,苟且偷生罢了。”
“嗯——”他这一声轻哼,不知是认可还是怀疑,听得周紫衣心头一颤,最难熬不是死,而是等待。
他思虑片刻,方才开口问:“说起来,这杨家府邸你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周紫衣点点头说:“是呢,妾身瞧着四处房屋院落大都未变,就是茹月楼,虽空着,但花草山石都是二十年一个模样,这倒也难得…………”
“呵——你也知是难得…………”
周紫衣惊恐,陪着千万分小心,试探道:“大人…………是妾身说错话了么…………”
陆焉默然不语,自上而下审视她,凛然如刀的眼神仿佛将她的伪装一刀刀割下,压迫得人无所遁形,无处可逃。然而他心中想的是年幼时常伴祖母身边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或许曾经牵手玩闹,或许曾经伴在一处读书写字,一一都是褪色发黄的旧诗篇,可以是往事难寻,亦可以是历久弥新,如何领会全凭自己。
他问:“茹月楼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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