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第123章


郁兮恍然四顾,发现所有人都在望着她,她心中剧烈喘息着,不知道在哪一个时刻,她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无所畏惧,有种想要发泄的冲动,把这段时间的压抑隐忍全都宣泄出来。
她咽了口唾沫,在脑子里惊出一声回响,她望向乾清门,接收到了皇帝的注视,这次他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感情,更像是一个旁观者,默默看着她,看着她面前的一切,似乎是一种暗示,一种鼓励。
郁兮收回视线,在周围大臣们的脸上划过,把话语交给心神支配,“皇上亲政五年……”她嘴唇微微发着颤道:“皇上亲政这五年来,为你们这些在京职官加添食禄,外省大小官员皆给予养廉。”
“这五年来,皇上关心农事收成,关心各地雨水粮价,各地的天气,庄稼长势,谷物商情,灾情如何,他都了解的一清二楚。皇上多次到清口,高家堰这些河防要地勘察水情,亲自部署整治河道,修建海塘,石塘,土塘。逢遇水旱灾害,便蠲除当地赋税,削减百姓疾苦。”
“这五年来,皇上惩治贪污,澄清吏治,即使是要痛杀血脉手足,也要给律法一个公正的裁决。皇上多次亲临贡院,巡查号舍,为天下考生士子增录仕途名额。”
皇后说着抬头望向乾清门的殿檐,“这五年来,无间寒暑,皇上没有旷过一次御门听政。本宫倒是想问问诸位大臣,这五年,皇上可曾有过失体之处?包括这次反对海禁,他这样做是为了垂范后世,图个好名声么?你们不知道,本宫知道,皇上这样做,是为了这天下承平日久!”
她回身端正凤冠,眸光威严,音调也沉稳下来,“本宫随皇帝南巡时,曾跟江苏巡抚谈论过江宁造船司的一种战船,名为火龙船,此船周围以生牛革为障,剖竹为笆,用此二者以挡矢石上留铳眼,箭窗,看以击贼。首尾设暗舱以通上下,中层铺用刀板钉板。两旁设飞桨,此船造成后必将乘风破浪,往来如飞。行军打仗时左冲右突,势不可挡,一座足抵常用战船十座。”
“当时本宫就想这样的战船造成后,机关重重,火炮兼容,该有多厉害。然后次年就建成了,这还仅仅是战船的一种,近些年大邧国力强盛,枪炮火器不再是绥安十五年屯门一战时的水平了。”
“如今国力强盛又如何,怎奈外敌入侵,皇上首要的一件事,却是平衡自己家的人心,安抚自己家人心里的惧怕,本宫认为实在是讽刺!”
最后皇后握紧身边两个孩子的手,抗起凤冠,抑扬顿挫的道:“如果东倭胆敢再次前来,朝中无人敢应战,本宫就带着大阿哥,大格格跟着皇上一起前去迎敌,你们怕,本宫不怕!”
第92章 畅情
皇帝也是这两年来才留意到她过耳不忘的本领; 他们相伴五年; 很多闻听到的话语其实是共享的; 他却未必完全记得。
她记得他讲的那套天文的论调,在他焦头烂额深受天象打击时; 让子彦传话给他; 助他走出焦虑。江苏巡抚讲的火龙船; 什么牛革竹笆的建船材料啊; 什么箭窗; 铳眼,刀板钉板的机关啊; 她都记得分毫不差,如果把当年江宁造船司描述火龙船的奏折翻找出来跟她的叙说一一比照,想来也是无一字出入。
宫城中的日出总是收敛着; 从容不迫的释放,他的皇后站在晨光熹微中英姿勃勃; 艳压四方。口舌之间的刀光剑影更能杀人于无形,她的眼尾,唇角尽显锋芒; 凤冠裙袂下无人能敌。
五年前接她入宫的那日,他告诉她; 他从未发现过这座宫城的美,他在这里饱受世态冷暖,在这里毒杀亲兄。其实这里还是很美的,他想; 他在这里实现了抱负,又在这里培育了两脉亲情。
有她在,那些殿檐的边棱转角都被岁月磨去了僵硬,渐渐变得柔情百媚。四方苍穹下不仅仅是一行白鸽就足以衡量的尺寸。
有她在,天角宏阔,其间有日月河海,花开舟移。她回望他,一颦一笑,会让时光停滞,把韶华永恒截留在这一刻烙印在他心底。
抛下周围所有的人与物,她走来,步履蹁跹,笑嫣然,很妙,隔断时间,她便会给他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有两个小家伙冲过来抱住了他的大腿,他扫视丹墀下神色惊愕的群臣,他们官服的绣纹丝线折射出初升的一缕日光细碎,皇帝只言未语,拉起身边两只小手转身没入乾清门中。
他把那个万众瞩目,光芒万丈的时刻完全留给了她。
到了养心殿,郁兮胸腹中竭尽心力的叫嚣才停歇下来,像风中一片嫩叶躲在皇帝怀中微颤,“万岁爷,我是不是闯了大祸?”
皇帝满怀拥着她,用连绵的吻嘬嘬她的眼尾,“桓桓何祸之有,这是为朕鸣不平,为朕辩护,朕的皇后与群臣激辩,这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朕谢谢你还来不及呢。”
郁兮咬牙切齿的轻哼道:“那帮迂腐陈旧的老学究就会欺负万岁爷,一说到动刀动枪就畏缩起来,有本事拿唾沫星子把海寇东倭淹没了,只敢在窝里横!”
她负气的时候,脸颊两张肉翅气鼓鼓的,岁月教会她成熟,同时岁月对她又很宽容,不会把苍老疲倦的痕迹刻画在她身上。郁兮有种天然的甄别能力,把独当一面的骄傲飒爽用来抵抗外界的干扰,把稚子般天真烂漫的模样留给他。
皇帝吻她的鼻尖,吻她的眉心,把她的桃花眼都吻得粘连在一起,“桓桓,这五年来,朕的那些政绩,都是你诚心觉得朕做的好,对不对?”
“当然!”郁兮捧住他的脸,“万岁爷又犯傻了,这五年来万岁爷为大邧江山付出了那么多,政绩突出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万岁爷看到他们的表情了么?他们拿什么来反驳,万岁爷就是全天下人的大功臣,我拍着胸脯给万岁爷保证。”
皇帝笑道:“朕不图他们高眼看待朕,有桓桓认可和支持就已经足够。”
郁兮心疼的揉他的脸,她优秀的万岁爷呀,始终怀抱一颗谦恭敬畏之心,不会因外界的吹嘘抬高而傲慢自大,不会因政绩显赫而自满浮夸,迷失方向。
“真难得,”她抚摸他胸口的龙头,“万岁爷永葆赤子之心。”
他笑,“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才能方得始终。”
他们这边亲亲抱抱,身边两个小人就仰着脸看着阿玛额娘傻笑,皇帝半晌才想起他们来,弯下腰把他们一左一右捞进怀里,看一眼郁兮问,“皇后娘娘今天勇不勇敢?”
苏予敞着小白牙,狠狠点头,“额娘真勇敢!要不我跟哥哥就要被坏人抓走吃掉了。”
子彦满脸认真的道:“妹妹别怕,那都是白胡子老头编出来的瞎话,都是骗人的。”
苏予怯怯的问:“真的么?可是他们说坏人有大铁锅,有铁刷刷,要把小娃娃皮剥掉,煮成汤汤。”
子彦说:“阿玛说是假的就是假的,坏人来了,就用大炮把他们轰走。”
皇帝听了笑,看向郁兮悄声道:“朕一直觉得子彦这孩子心里明路,什么都知道。”
郁兮把苏予从皇帝怀中接过来安慰道:“来,囡囡让额娘抱抱,囡囡不怕,哥哥说的对,都是别人瞎编的话,我们别累到阿玛,别让阿玛闪到腰了。”又压低声对皇帝说,“那帮大臣也是的,讲什么夷人吃小孩的不实传闻,瞧把囡囡给吓的,晚上做噩梦了怎么办。都是我不好,不该带他们来的。”
“桓桓,”皇帝探过身吻她的额头,“千万别自责,小孩子忘性大,过一会就忘了,囡囡那样聪明,有你这样厉害的额娘为她做榜样,她不会害怕的。”
郁兮抿唇,轻轻点头,“但愿吧。”
就在这清晨之后的殿宇中取一片静,外面还是一片纷繁嘈杂。虽然四月十五的御门听政之后,朝中呼吁海禁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可是所有人的神经还是被荣城一战紧紧压迫着,大邧与东倭之间是一场无声的对抗,就像一束奄奄一息的火苗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不知何时就会爆发。
郁兮舌战群儒的壮举也在内外朝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太后在背后讽刺皇后的话,既心酸又委屈,“皇后刚入宫那时连哀家的话她都敢顶,她还骂人家珍太妃是臭虫呢,仗着皇帝宠爱她,逮谁咬谁,乾清门前撒泼打滚,是她能干出的事。”
郁兮听到慈宁宫的传闻后也只是笑笑不语,宫里下人的舌间三人成虎,有些话经过渲染往往有夸大的成分,她不介意太后如何评价她,她带着两个孩子去跟皇祖母请安,太后那般珍爱自己的指甲,为了摸摸子彦和苏予的小脸蛋,还专程把甲套卸下来,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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