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相许》第79章


弋娘还在不断地、不断地说着,絮絮地,像天空中纷乱飘落的雪花。阿苦听得心头发颤,此时此刻,这个养育她长大的女人,眼角眉梢竟隐隐似有一种光芒在闪动,像哭泣,又像欢喜,她不能懂,竟尔问出了声:
“娘……你是不是……喜欢我爹?”
古怪的称呼。可是两个女子都很认真,对面而立,看得见彼此眼底的丝丝裂痕。
弋娘不再说话了。
似乎真是很累、很累了,虽然这么多年来,她所苦苦守着的,实在只不过是那么一个人、一件事、一段感情,她也累得只想就此倒下,死去。
阿苦伸出手,轻轻地握紧了弋娘。她低着头,声音轻得仿佛害怕惊动什么:“娘,我过去不懂,而今我都懂了。我要去找师父,就同你不敢给我爹收尸,是一个道理。”
弋娘的身躯在微微发颤。
阿苦转过身,对杜攸辞道:“劳驾杜大人了。”
杜攸辞没有说话。他的空空的眼底,压抑着沉默的微光。
阿苦迈步出门时,弋娘突然奔上前,手指抠进了门缝里,仓皇地喊道:“阿苦,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我……我不能拦你。但你要记得,我……我答应了公主,你但凡……你总可以回来找我的,知不知道?当年,当年公主就是在这法严寺里生了你——”
阿苦闭了闭眼,自杜攸辞手中牵过了那匹母马,轻声说:“马儿啊马儿,带我去找他吧。”
当那浅绿的影子渐而消失在法严寺外,弋娘整个人都自门框上滑了下去。
杜攸辞微微侧身,听了半晌风雪的溯洄之声,说道:“夫人。”
弋娘抬起头。风雪漫天的幕景中,青衣男子萧瑟而清冷,“随我去救小王爷出来,你可愿意?”
☆、第75章、归兮 。。。
乾元殿中,有一只前朝传下的铜制箭漏。早已过时的形制,只是因为漏壶上的黄金龙首雕工精致而被安置于御榻之侧。
此时此刻,未殊就盯着那漏壶中的沉箭,一言不发。
它看似静止,其实从未停止过流动。也许在不经意的时候,就会从午时沉到了未时。
时间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如果他不盯着它看,他会怀疑它从来没有变过。
皇帝要从琳琅殿过来,着实要费些工夫。但是皇帝坚持如此,也许在三宫主殿乾元殿,他会更有底气也未可知。
但是未殊看见的皇帝,却是一个躺在病榻上的老人,面无血色,眼窝深陷,气息粗浊,瘦得惊人的手紧紧抓住御榻的边沿,拼命撑起身来,眼珠滚动了半圈,最终将目光投向了阶下静立的人。
他看了未殊很久,很久。这个由他一手养大的卫氏的孩子,神态从容淡漠,散散立在廊下——他过去竟没发现,未殊是有帝王的底子的,那是一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雍容气度。
而且,他还那么年轻。
他八岁的时候,已能亡国。
可他到了二十四岁了,却还是这样一副优游卒岁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到底是他太淡泊人世,还是自己太较真?
可是不论如何,他终究是承认了。他承认了他所有的清高、淡雅、世外高人的样貌都是装出来的,他承认了自己策划了静华宫中的一切刺杀阴谋。
晏铄自己都不信,可是他自己信不信,也根本不重要。
他盯着未殊,缓缓开了口:“这会大约人都散了。”
未殊微微欠身,嘴角甚或还露出似有若无的笑:“微臣谢陛下恩典。”
皇帝却道:“为什么?”
这句问话很快,令人措手不及。
但未殊却好像已预料到了。
他认真地道:“微臣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不能再置身事外。陛下对臣有养育之恩,然而臣二十年来也已报答了陛下,两不相欠之下,臣自有臣的坚持。”
“你的坚持,”皇帝突兀地笑了一下,“便是怂恿旁人来杀朕,便是要乱了朕的江山?”
未殊默了默,道:“不错。”
阴沉的天色之下,少年的容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空空荡荡的乾元殿,他的衣角被风拂起,飘举,仿佛即将振翅飞去。皇帝微微眯了眼,想到一个很无稽的问题——如果此刻坐在皇位上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少年,那么……会怎样?
他会比自己更优秀吗?
他会比自己更孤独吗?
皇帝突然明白自己真的老了,他转过头去,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内官们听见声响,俱从外殿赶进来服侍,帘幕一重重被掀开,风雪的影迹突然疯狂地灌进大殿,暖炉中的烟霭都被驱散了些,直露出黄金屏扆上腾舞的巨龙。
未殊仍旧安静地侍立,寒风之中,那漏箭也随而轻微地一颤。
“那便如此吧。”皇帝咳了半天,终于道——
“你自己,去领死吧。”
***
世人都以为他是个长生不死的神仙,抑或妖孽。
可其实,他只不过是个孤独的少年,而已。
他杀人,不知为何而杀人。他观星,不知为何而观星。他占卜,不知为何而占卜。
金衣侍卫带着他走出乾元殿的时候,大雪覆盖了他的眼睫与长发。他想起近十年前,自己算不清的那一卦。
卦象扰动,蓍草在水中漂浮不定。他已习惯了的黑暗里水光粼粼,就如那人的眼,彻亮,专注,跳跃着火光。她如流星侵入了他的生活,而他甚至不能知道她究竟是谁。
她说,我会来还你衣服的。
他便信了。
她说,我跟你走,我相信你。
他便安稳了。
她说,你若不是个好人,我不会喜欢你的。
他便欢喜了。
茫茫星辰宇宙中一个孤独的影,突然落在了实处,她捧着他,笑着望他,担忧他,思念他,她嫩藕样的双臂缠紧他脖颈,微热的吐息浸润他胸膛,每一个迷蒙或清醒的昼夜,她一分分地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
她与他原本绝不适合。
他理应龟缩在黑暗之中,安分守己一如日月星辰,从来不会错乱了步伐。他并无多少长处,唯在于克制和忍耐罢了。
他理应……如果不曾遇见她。
他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她却说,可是,如果这世上任何人都与旁人毫无干系,那也未免太无情了。
不论池将军做了什么,那也终究是她的父亲。不论莫姑娘做了什么,那也终究是她的朋友。不论弋娘做了什么,那也终究是养育她长大的人。她的世界,就是由许多许多个人、许多许多种感情,维系而成的一个充实饱满的圆,所以她幸福,因为有那么多人关心她,而她也关心着那么多人。
他与她,在这一点上,毕竟是很不一样。
他只要有她一个,就够了。
他只要她幸福,就够了。
这是自私吧,一定是的。虽然他知道自己身为卫氏子孙亦自有这样的责任,明面上似乎很高尚,但他深心底里却明白,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我做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你,罢了。
可是,你会知道吗?
你还是不要知道了吧。
就如我九年的等待,就如我无望的挣扎。说到底,我甘心情愿。
***
大理寺早已拟好了罪状,判定了刑罚。是早在皇帝遇刺的当天就赶出来的。早在那个时候,皇帝就知道,该死的人是他。
皇帝派人暗中杀了池将军死无对证,皇帝将九坊的人送上刑场逼他出现,皇帝把璐王晏澜软禁起来以便他最终嗣位——
皇帝所想的,实在是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冷酷而长远。
未殊忽然想笑。
大昌王朝的开国之君,果然非常人可比。汉人想让他天下大乱,而他宁愿保住仇恨自己的侄儿。
未殊望了一眼风雪洄旋的夜空,大雪撕开了一线光。冷风灌入他的衣袖,四面八风都是无边无际的寒冷。这是在那座巍峨的汉白玉广场上,二十八根华表背倚苍穹,断天而立,长长的丹陛一直向上延伸到至高无上的乾元殿,屋脊上被钉死的巨龙全身覆满冰冷的白雪,而那一双帝王之眼却仍旧倒映着熠熠闪光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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