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惊华》第69章


话毕,他目光如炬,灼灼地望着妤枝。妤枝心神一凝,别开眼去,道:“想不到,竟是这样一番夙世姻缘。魏帝与晋公主的爱情,情深缘长,可歌可泣,这一世,到底是没有辜负彼此,成就了眷属良缘,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不相离。”更想不到的是,宇文临居然想让她住进这座宫殿。
铜雀春深,锁得住二乔,可是凤藻宫,锁得住她萧妤枝么?
可惜她再也不是萧妤枝,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齐国夷安公主了。所以,这个答案,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亦没人愿意知晓。
宇文临眸色如墨,深沉幽邃,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殿外传来魏千振低低的禀告声,他道:“陛下,琅琊王求见。”宇文临闻言,淡淡地看了妤枝一眼,妤枝立刻会意,敛眉走进内室,以乌檀描金云屏遮掩。只闻得云屏外靴声橐橐,便有一位身长似鹤的绝代男子踏足进来,那男子翩然而来,姿貌逸绝,孤绝出尘,见了宇文临,他规规矩矩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宇文临连忙将他扶起来,笑道:“快快请起,夏侯这样多礼,太见外了。”
夏侯仪进来时,分明听见一阵衣衫窸窣声,这时却不见了人影,不由得抬眸四扫,只见左手边的乌檀描金云屏上,一幅栩栩如生的《洛神赋图》出现在眼前。洛水上烟波浩渺,素澜微漾,飞天仙子翩然而来,凌波微步,顾盼生情。曹植站在渡河楼船中,痴然相望。仙子却坐在异兽驾驭的七宝香辇上,乘风离去。就在那仙子乘坐的香辇一角,却扑满了阴影,在淡淡的日光底下,渐渐化作人形。
他还想看清点什么的时候,宇文临阔步而来,将他拦住,眉眼含笑道:“夏侯,你既然是第一次来这凤藻宫,朕便带你好好瞧瞧。殿中七景,一波碧水,二湖烟柳,三秋桂色,四桥菡萏,五涵雁字,六堤映月,七里鸾鸣。每一处都极尽人工之力,你可要好好欣赏一番,才不枉此行。”
夏侯仪却不为所动,卓然挺立于原地,好像壁立千衽,下临深渊。他淡淡地瞟了宇文临一眼,视线一转,敛住眸中蓦然腾起的层层深意,道:“陛下,微臣所来,是为玉清围场刺客一事。”
宇文临拂袖转身,坐于雕花刻兽的沉檀木椅上,端着魏千振持来的茶盏呷了一口,才慢悠悠道:“说来听听。”
夏侯仪道:“乌桓自被先帝击破后,势渐衰落,只余万许人迁徙中原,亦有不少部分人徙居吾朝。这些年来,他们在中原规规矩矩生活,与汉人通婚生子,男耕女织,安居乐业。本以为他们早已被汉化,再无所作为,却不料在天嘉五年,乌桓异军突起,与独居幽、荆、颐三州的突厥一族联盟。突厥王呼延顼将乌桓的精壮之士组成三群乌桓军,此三军被称作‘修罗鬼军’,由乌桓仅剩下的帝胄血脉赫连煜统领。‘修罗鬼军’威武勇猛,如虎如豹,势若雷霆,自追随乌桓皇子赫连煜以来,麾旌洒刃,纵兵四掠,挑戈溅血,所向披靡,铁蹄踏破之处无不惊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贺拔臻将军曾经与赫连煜交过手,他道此人行踪缥缈,来去不定,领军作战之威,与当年有‘天下战神’之称的高文毓不相上下……”
宇文临喃道:“高文毓……”
夏侯仪眸光一转,视线落到左手边的那扇云屏上,影影绰绰中,他似乎感觉到那人纤弱瘦削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薄削的唇淡淡扬起,眸中墨色深沉,宛如千丈渊薮处,蓦然绽放了一株墨莲,他道:“令人奇怪的是,那乌桓皇子赫连煜身上却没有一丝蛮夷的气息,他喜好白衣青衫,举止优雅高贵,擅长音律,诗画双绝,平时接人待物,更是温文尔雅,毫不暴戾。虽然他常年带着一面形制古朴的青铜面具,那面具却没遮挡住他半分的矜贵清华气息。世人皆道:北人深芜,穷其枝叶;南人约简,得其英华。这样看来,赫连煜倒真像那南朝的名流雅士,而不是朔北的粗犷之流。”
闻言,宇文临颔首道:“在玉清围场,朕见过那人。他身着素衣,戴着青铜面具,骑着白玉骢独立于晚风薄暮中,风貌瑰奇,清辉映世。虽然只是远远地望着,但朕知道他绝非等闲之辈,原来是乌桓皇子。”
妤枝心弦一颤,她用力掩住唇,眸中却蓦然泛起一缕薄冰,琥珀色的潋滟光泽隐隐透亮,在波光水色中一朵朵盛放。
赫连煜……乌桓皇子?那天她见着的那个男子,居然是乌桓的皇子么?
不是他么?
可是,在这个世间,除了他,还有谁能有那样的气度风华?凤鸣秀出,丽于情性,兰芷松筠,茂于衿抱。
妤枝透过眼前的云屏,目光落到不远处帘拢上悬挂的玉龙身上,玉龙翔舞九天,闪着遥远冰河的光芒,在淡淡的日光底下,竟散发出青玉薄釉一般的温润光泽,剔透晶莹。而玉龙底下的那个男人,颜如璧玉,气度高华,却有了薄如孔雀羽的蓝影,起了纤微的裂痕,一点点自他眼角洇开,扩散到整张容颜上。
许久不见,他,到底是瘦了。
她愣愣地望着他,突然忆起那个充满潮湿的雨夜。
窗外的雨打着疏枝繁花,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在她耳中,像风铃一般哕哕而鸣。头顶上云雾一般缭绕的帘幕突然被风鼓得足足的,在她视线里织成一张繁复冗杂的网,将她整个罩在里面。帘幕上金线成绣的折枝花纹,早已黯淡,却有一种惊心的清晰,倒映在她眸子里,斑驳成影。心底有一抹悲伤,蓦然绽放开来,朵朵蔓延至眸底,像是寄生在她灵魂深处般,刻骨而铭心。
他们相拥而眠。
她却一直没有睡着,睁大眸子怔怔地盯着他,目光灼热,好像要把他的一张绝世容颜刻入骨髓般。她轻轻抬起纤纤素手,从他洁白饱满的额头,英挺的剑眉,长而浓密的眼睫毛,一直抚摸到他薄削如花瓣的唇。指腹停在他好看的唇瓣上,柔软温润的触感,微微有些酥麻,她不禁红了脸,想到昨夜他是如何吻遍她全身,辗转来回,不休不止。身下的巨痛也在时刻提醒着她,那并不是梦。
也许,他心底对她尚有几分情意呢?
与穆灵素无关的情意。
或许是她的抚摸惊动了他,他缓缓睁开眼,迷茫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清醒过来,幽深的眸底渐渐透出无限恐惧来。他震惊万分地看着怀中赤。裸的她,沉默须臾,便避如毒蝎般飞快地推开她,他瞥着她惨白的一张脸,连声音都颤抖了,“你……妤枝……你何苦如此?你明明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
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垂下头,看着自己微微生了汗意的莹白掌心,便自嘲地笑了笑,说:“我知道,这天底下,最无情的人,便是琅琊王夏侯仪。可是……谁叫我爱上你呢?爱上你,就是飞蛾扑火,就是粉身碎骨,就是挫骨扬灰,我亦不悔……可是夏侯仪,你或许不知道,对于我来说,这一生一世,再不会有人像你那样,是刻骨铭心一般的存在,总能教我孤注一掷,奋不顾身……”
他有气无力地开口,“别说了,妤枝,别说了……”
她嗤笑一声,灼灼地盯着他,悲声道:“夏侯仪,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有没有爱过一个人……”她仰起头,望着头顶上绣满折枝花纹的帘幕,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一片昏暗,月光纷纷扬扬,远远地照着,四壁的物什,也渐渐在月光底下融化成一片苍凉而凄艳的暗红,变得模糊不清。
望着周遭的一切,她心底却徒然一空。
再没有什么痛苦能比得上这空荡荡的感觉,像是心底堆满了回忆的尘埃纸屑,被突如其来的凌厉寒风一吹,便尽将她心底的回忆吹上了天,连带着尘埃纸屑,皆被吹得七零八落,无处可寻。
他赤红这一双眼,幽幽道:“妤枝,这是你的第一次犯忌,也是你的最后一次。若有下次……”他拈出挑金丝嵌翡翠玉石的匕首,狠狠地刺向自己的胸膛,刹那间,鲜血四溅,鸾纹乌金砖上,旁边雪壁粉垣上,数枝红梅触目惊心。他惨白着一张俊脸,颤声道:“若有下次,我必定亲手杀了你,绝不手软。”话罢,他化身为一朵萧瑟的苍青色莲花,消失于这被月光泻了一地落寞清辉的阁楼,欣长清瘦的背影渐行渐成衰骨,卓然金玉之姿亦变得颓丧不堪,铅华尽现,悲楚丛生。
而她,在他背后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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