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湮菲》湮菲-第260章


更何况,有件事即使摆在今日也一样罪不容诛。那个少年值得人同情,但不值得被宽恕。
“年轻人。”天机阁老凝着成盛青,开口道,“即恒的确告诉了你很多事,但并不完整。关于落英谷的事他甚至只字未提。”
成盛青怔了怔,不置可否。即恒的回忆到落英谷就已中断,他并没有说他是怎么从落英谷里逃出来,开始在中原大陆流浪的。那似乎是一段他不想去回忆,甚至不想去面对的黑暗的往事。
每个人都有这样不容碰触的秘密,成盛青不想为难他。因此他不说,他也就没问。
然而此刻被天机阁老特意点出来,他才惊觉,落英谷才是真正属于即恒的记忆。比起父辈所遭受的战火摧残,亡命之涯才是属于即恒的战争。可是他对此,却提之甚少。
成盛青已感觉到了不安:“前辈……”
天机阁老冷静的话语不由分说将选择权扔在了成盛青面前:“你若现在选择听下去,也许你们之间的友情就到此尽了。你若选择不听,兴许老夫把他带走的时候,还能让你们道个别。”
成盛青僵硬了起来,他感到心跳正在猛烈地跃动,仿佛全身都在做着临战前的准备。然而这不是出战时的士气,而是被逼退到绝境时的蓄势反击。他感到手脚正逐渐冰凉,天机阁老锐利的眼睛躲藏在花白的眉毛下面,像一只潜伏的兽,随时能够暴起给猎物致命一击。
“我……”成盛青的牙齿有一些打颤,但内心某个声音异常坚定,在支撑他去面对,“我曾经非常想探究他的秘密。因此埋伏了五年把他骗到自己身边,又用了一年去降低他的戒心。对于一个一时兴起的念头,我为此实在付出了太多的代价,甚至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前辈,明日起,我就要被我的君主囚禁,前途未卜。他在我这里早晚是瞒不下去的,就算是让我死个明白,也对得起我这六年的执着吧。”
这一番话刚正不阿,坦诚如镜。天机阁老挑起眉梢,定定地看着成盛青。他很意外成盛青最初的理由竟然如此简单,不为名利,不为财富,仅仅只是好奇。因为好奇所以想尽办法去结交一个朋友,并且为此掏心掏肺。他不知自己前路在哪里,只求临终之时能够了无遗憾。
如此洒脱随性之人,留家立业当真是捆缚了他。
“你这种处事之态,当人类可惜了。”老人摸着胡须意味深长,神情却不似玩笑。
成盛青并不明白老人何出此言,他知道自己一向不太合群,家族之任耳提面命,他只能虚与委蛇;朝堂争斗兵不血刃,他就从戎挂帅杀去前线。他将大量的时间都花在了游历四方,广阅天下之上,好奇心与探究心是他生命的全部。
但对柳絮的钦慕也一样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爬上峰顶纵览山河之际,踏上涛波面向浩海之时,他也时常会渴望着一个知音相伴左右。柳絮可以成为这样的知音,她的胆识,她的阅历,她的声名在中原大陆上远扬。即使不曾相逢,成盛青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柳絮守得身畔,共赏大江山水瑰丽无边,今生就当是无憾了。
凭着这一点,成盛青一点都不认为自己脑子有什么毛病,只不过他的理想和大众不太一样……当人类有什么可惜的?
天机阁老早就没有力气读心,他难得与人面对面地交谈,乐得享受自己琢磨揣测的趣味。他只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着十分独特的人生观念,或者这就是即恒愿意对他敞开心扉的原因所在了。
“你可想好了,有些话听了就不能再当做没有听过,今后你是不可能再如以前那样看待他了。说不定还会后悔。”天机阁老一扫先前的阴霾,故作玄虚提醒道。
成盛青已经做好了准备,反而有些放松:“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您顶着?我如今已半只脚迈进棺材,吓死了不亏。”
“哈哈,好!有胆魄。”天机阁老拊掌赞道,神情却泛起一丝凛然,连目光都沉了下来:“他不敢告诉你的是,因为他——弑父欺君。”
茶杯一时没有拿稳,“呯”地一声摔在地上,碎瓷声回荡在屋里,衬着屋内静可闻针。成盛青睁大眼睛望着床榻上昏厥不醒的少年,那四个字如雷轰响在耳际,令他禁不住一阵战栗。
什么……
弑父……欺君?
☆、落英谷(一)
“河鹿唯强者独尊,平日里切磋比试以命相搏,失手杀死了同族,纵然可悲,亦非不可原谅之事。但即恒却并非如此。”
天机阁老神色庄严肃穆,尽管语气平静,声音里依然透出一丝强忍的痛心之色:“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借由父亲出殡的时机打伤看守侍卫,逃出了落英谷——这才是天上城通缉他的原因。”
成盛青简直难以相信,打翻的茶水淋湿了他的鞋子,他都浑然未觉。即恒怎么可能为了逃跑而做出这种事?他是连一个素昧平生之人遇到棘手的麻烦都要忍不住管一管的傻瓜。
他一管起来就好像那麻烦是自己的一样万死不辞……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成盛青愕然失声道:“他、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爹?”
天机阁老一张苍老的脸上紧紧皱起,放下茶盏,悄然叹息道:“那时墨殊大限将至,病得很重,却因为心结而迟迟咽不下那口气。生死于他,不过早晚,可死亡……其实才是解脱。”
成盛青怔了怔,心底有些发寒。他不清楚河鹿的价值观与人类究竟相差多少,但他知道,翎凤虽然口口声声要把即恒埋了,倘若真下得了手,哪里还能等到柳絮前去相救?
妖魔至情,尚无法对好友动手,更何况即恒是人类,所面对的更是血肉至亲的生父。
“纵然如此,他……他又怎么下得了手,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吧!”成盛青怆然道,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天机阁老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笑容里的冷意让这满园的春。色都凉了几分,他盯住成盛青,浑浊的眼珠里浮现精锐的光芒道:“如果你非常恨一个人,恨到时刻都想亲手了结他。当这个人在你面前奄奄一息时,你是选择看着他痛苦,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是自己动手,以了却心头之恨?”
成盛青在那双目光下遍体生寒,他约摸找到了一点线索,试探地问道:“前辈的意思是,那个男人……其实不是他的生父?”
天机阁老的笑容越发难以捉摸:“人类的话本里倒是很喜欢这个剧情。”
成盛青讪讪地笑了两下,另一个更为可怕的猜测则跃上了脑海:“他的父亲莫非对他不好,在虐待他?”
天机阁老这回没有笑,微微眯起的双眼甚至有些严肃,叹道:“‘虐待’这个词未免重了些……但也差不了多少。”
成盛青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在虐待中长大的孩子,积郁了痛苦忍无可忍对生父报了仇,再用余下的人生来不断偿还这份罪孽……即恒那么乖戾的性格,竟因出于此。
“河鹿被关押在落英谷时已元气大伤,溃不成军。自天雷大劫里活下来的,只有力量强大的族内长老和几个奄奄一息的幼童。那些幼童扛不住玉英的正气压迫,陆续夭折而亡,最终幸免于难的只有即恒一人。”
天机阁老提起那段往事时神情十分肃然,他是最有资格来讲述这段血腥屠杀后的残局之人。史实的记载往往只结束于成败,又有谁会关心战败后的俘虏生活得如何?
“即恒是当时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孩子,还那么小,一只手就可以提起来,却是整个伤败后的河鹿最后的希望。”
天机阁老奉天帝之命带兵镇守在落英谷。河鹿个个重创,又有玉英相胁,落英谷就如一只天然的牢笼与刑场,日日夜夜压迫着他们。他们的伤势在玉英的干扰下不能痊愈,伤口发脓溃烂,只能寻些草药治疗。身体一旦虚弱,便会逐渐被玉英之气所吞蚀,再无翻身之日。
身强力壮的成人尚且如此,更遑论身子都没长全的小孩子了,所以即恒能活下来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而他的存在也让一众心如死灰的河鹿看到了希望。
没有人可以真正打败河鹿,更没有人可以挫败河鹿。即使身体化成枯骨,心也不会就此认输。这个心照不宣的念头盘旋在每一个河鹿残部心头,也伴随着即恒成长的每一分每一秒。
在天机阁老的眼中,即恒是个很特别的孩子。他外表温和乖顺,一点都不似族人的凶悍。而他的性情也温吞平和,甚至有点忧郁。他总是很淡定地应付着族人耳提面命的嘱托,很吃力地接受族人酷刑般的历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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