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第135章


梦境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可以让真实的情景变得虚幻,而又让很多的秘密浮出水面。
顺治也在梦中寻寻觅觅。董妃临死前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董妃不明白,他身为皇上,亦不能明白。他为她焚烧了两座宫殿,殉葬了三十宫人,为的就是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使她在天国里不会孤单。他以为这样就可以给爱妃一个交待,让她安心地〃离去〃,可是他自己,为什么却仍不能心安理得地〃放下〃呢?他想找到她,问她:你得到安身立命之所了吗?
此时,他正卧在万寿山万寿亭暖阁里小憩。阁内设着暖炉香鼎,亭外却是飞雪满天。万寿亭海棠树下,是明朝崇祯皇帝悬颈自尽的地方,一代君王,生前有黎民百姓爱戴,满朝文武臣服,死时却只有一个太监王承恩相陪——他不能够让他的爱妃也这样!因此,他第一次违背了她节俭爱民的素愿,厚葬丰殓,极尽奢华。
自从六岁那年见到她,他心心念念就只有一个愿望——找到她,娶她,立她为后。这个承诺,终于在她死后才算是彻底地实现了,他与她,挚诚相爱,携手相亲,虽然只有短短四年,却也羡死鸳鸯了。
可是,为什么他仍然不能从容,不能心安?曾经得到,而终于失去,多像是一场春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六岁的盛京,十王亭后的值房里,有个陌生的小姑娘在那里读书。他从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小姑娘,也从没有见过那么静的小姑娘。宫廷里的女孩子除了格格就是奴婢,要么骄横,要么怯弱,总是叽叽喳喳的,然而她,不卑不亢,静如雕像。
他隔着窗子问她:〃你看的什么书?〃又说,〃我拿了果子来给你吃。〃但那女孩只是不理睬。他无奈,忍不住要试试她的学问,遂背手身后,仰头念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下何处无芳草。〃
女孩儿先是愣愣地听着,忽然抬头道:〃错了,不是〃天下〃,是〃天涯〃。〃他笑道:〃你总算说话了吗?〃女孩察觉上当,脸上一红,啐了一口,扭头不答。
六岁的福临一技奏效,再施一技,故意长叹一声,接着『吟』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杳,有情反被无情恼。〃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错,可惜只有一个字用得不恰当。〃
那女孩果然又忍不住问道:〃是哪个字?〃福临诧异道:〃你竟不知道吗?就是墙字呀,应该用个窗字才恰当。你我明明是隔着一扇窗子的吗。〃女孩终于笑了,道:〃不听你胡诌。〃他看见她笑,喜得无可不可,不知道该怎样恭维才好,问她:〃你是谁?怎么会来到这里?〃不料女孩反而问他:〃你又是谁?这里是哪里?〃福临奇道:〃你竟不知道吗?这里是盛京皇宫啊。你住在皇宫,倒不知道这里是哪儿?〃
女孩愣了一愣,脸上变『色』:〃是皇宫?他们竟把我们抓到盛京宫里来了?〃福临更加奇异:〃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又是谁抓了你们?你告诉我,我替你报仇。〃女孩一双黑亮亮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问道:〃你替我们报仇?你住在宫里,你是谁?〃
〃我是九阿哥福临。〃男孩子当着女孩面吹牛是天『性』,福临豪气勃发,大声许诺:〃我是未来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为妃。〃
〃清贼的皇上?〃不料那女孩竟是一脸鄙夷之『色』,凛然道:〃我不与清狗说话!〃
福临见说得好好的,女孩忽然翻脸,大觉不舍,忙叫道:〃你干嘛骂人?我怎么得罪你啦?〃正欲理论,却值忍冬找来,拉住他道:〃九阿哥,你找得我好苦,娘娘喊你去上课呢。〃福临虽不舍,也只得走开,好容易等得下课,忙忙地又往十王亭来,却已是人去屋空。
更恐怖的,是问遍宫里,都说从没见过有那么一个小姑娘,额娘庄妃更是斥责他胡思妄想,命他以后不许再提什么〃神秘汉人小姑娘〃了。福临就这样断送了他生平第一次懵懂的初恋,爆发了生平第一次的伤心和叛逆。而从开始到结束,他都不知道,那个他渴望誓死捍卫的小姑娘究竟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隔了那么那么多年,他才从范文程口中得知,那年困在盛京宫中的女孩,叫作洪妍;又隔了那么多年,洪承畴才终于找到女儿,并化名董鄂送进宫来,他终于可以和她在一起;可是,这么快,这么快她又离他而去,留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在世上受苦,她怎么忍心?
在梦里,他拉住她的衣袖,求她:〃你不要再走了,我找得你好苦,想得你好苦,好容易见了面儿,你可再不能走了。〃她却冷冷地将袖子一甩,喝道:〃清贼,还不受死?!〃
他一惊醒来,面前明晃晃一柄长剑,俏生生一个女子,正是洪妍。
是洪妍。她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持着一柄剑,寒光闪闪,『逼』近他的喉咙。她的身后,从敞开的暖亭门外,可以看见白雪红梅,蔚然成林。自从那年他为了长平仙姑将那几株海棠移进宫后,就命人在这里改种了梅树,此时正是花开季节,梅花的香气动声动『色』,透雪而来,也都仿佛带着莫名的杀气。她乌黑细长的蛾眉,娇艳欲滴的红唇,在茫茫白雪中分外清朗,赛过梅花。而她的语调,锋利如刀剑,凛冽如冰霜。
虽然十多年不见,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而随着那一眼相认,有千百个念头涌入头脑中:她是洪妍,是盛京宫里那个神秘的汉人小姑娘,是他爱了十几年的心上人,只有洪妍才会有这样冷艳的眉眼,只有洪妍才会有这般孤傲的神情,他绝不会认错的——可是慢着,如果她是洪妍,那么董鄂妃是谁?
他看着她绝美的脸,却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一样,忽然轻轻地开口念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下何处无芳草。〃
她一愣,本能地接口:〃错了,不是〃天下〃,是〃天涯〃。〃
他苦笑,幽幽地说:〃你总算说话了吗?〃而后接着『吟』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杳,有情反被无情恼。〃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错,可惜只有一个字用得不恰当。〃
她也幽幽地问:〃是哪个字?〃
他答道:〃你竟不知道吗?就是〃墙〃字呀,应该用个〃窗〃字才恰当。你我明明是隔着一扇窗子。〃
这正是他们当年在盛京初见时的对话,他一直记得,而她,也依然记得。她是洪妍,她真的是洪妍。可是如果她是洪妍,那么董鄂妃就是冒牌货,是一场误会!他真心宝爱守护了这么多年的爱情,岂非都是虚妄?而一直冒名顶替欺骗了他这么多年的董鄂,对他的爱还会是真的吗?
这些念头,一个比一个更可怕,一个比一个更致命,他整个都被击倒了,远在她的长剑将他的喉咙刺穿之前,他的心已经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爱?什么是仇?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在她把他所有坚信的一切都瞬间夺走的时刻,难道他还会怕死吗?
他苦涩地重复着六岁时的誓言:〃我是九阿哥福临,未来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为妃。〃
如今,他真的做了皇上,也千方百计地实践诺言,纳了董鄂为皇贵妃,又在死后封她为孝献皇后。然而今天才知道,一切都是误会。他爱错了人,封错了后,从头至尾都活在一场谎言里。
他望着她,万念俱灰地说:〃你杀了我吧。如果杀了我才能博你欢心,你杀了我好了。〃
她下不了手。她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一样,她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悲伤的脸,看得心都要碎了。他是皇上,九五至尊的皇上,可是他看起来就像是全天下最贫穷的人,整个人都是空空洞洞的,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夺去了。
这十几年中,虽然她一直都知道他在寻找她,并且将计就计地令人冒名顶替,借父亲洪承畴之手将董鄂妃送进宫去,俘获了皇上的心,使他在国策朝政上一再偏倾南明,并努力制造太后与皇上的矛盾,但她一直都没有看重他的感情,以为不过是拥有天下的帝王的怪癖,越是得不到的就越珍贵,如此而已。直到此刻,她看到他的眼睛,才知道那份情有多深有多重,而她,却辜负、欺骗、利用、践踏了这份情。
她忽然觉得罪孽,再也举不起她的剑。她不能对着那样的眼神刺出剑去。应该出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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