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第190章


萧衍回身将门关上,连同那没完没了的争执一同关在了门外。孝钰高抬茶壶,淡褐色的茶水汩汩地淌进了茶瓯里,还冒着淡抹的热雾。她思索了一阵儿,笑意幽淡地说:“陛下魅力无边,连那么小的丫头都能迷住……”萧衍半蹲下身,亲上她的唇,将剩下的话堵了回去,过了许久,他扶住喘息不稳的孝钰,以外人绝不可能听过的温柔声色说:“我只要把你迷住就行了。”
孝钰转了转眼珠,心中的那一点酸涩悄然间烟消云散,陡然觉得他在漫长岁月里已积攒出了丰富的经验,来平复她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妒意。
“你有没有觉得,沈槐今天话有些多……”
孝钰敛正了身体,心中如蓄着一面钟鼓,不时便被敲得回音荡却。她低了声音,含着些微的叹息:“也许是心里难过,太难过了,不知如何纾解,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看了一眼消瘦憔悴的萧衍,摇了摇头:“其实这样又有什么不好,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若是神识有灵,一定不愿看见为他哭哭啼啼,哀伤不能自已的样子。”
萧衍凝睇着她,视线如粘黏的丝线要将她缠成茧似得,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其实我就是心里有愧,试图以那种方式让自己好过一些儿。”孝钰怜惜地看他,眼眸中包含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柔情,“你知道便好,这样是没有用的。”时至今日,孝钰才真正明白,要说欠,萧衍所欠的远远没有她欠的多。
萧衍回头看了看窗外铺天盖地的大雨,遥隔着屏山,雾霭飘薄,衬得人间一片灰蒙蒙。缓声说:“那我们都好好保重自己,早些休息,明天再送他最后一程。”
………这雨下了大半夜,及至清晨微熹时,便停了。飞檐下淅淅沥沥落着昨夜的积水,在滑凉的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地面上缭绕着未散尽的淡雾,但云层之外隐约爬上了日头,正蓄势待发的等着光芒大炽。
沈槐安排的很妥帖,整个下葬过程很宁静,人不多,孩子们都没来,除了萧衍、孝钰和沈槐,莫九鸢也鬼使神差地赶了过来,穿着一袭素白缁衣,孤身来送了怀淑一程。
孝钰伸手将粘黏在萧衍衣襟上烧得乌黑的纸钱拿下来,最后看了一眼石碑,悄然无声地跟着他走了。莫九鸢不知从哪儿找了一座篷舟,停靠在河畔,恢复了从前狗腿子似得做派,神秘兮兮地凑到萧衍跟前:“我带陛下去看个人。”
因他的关子实在卖得太好,萧衍又拉不下脸逼问他到底要见谁,因此两人便领着乔装跟随的禁卫在吴越改道,顺着江流飘摇而下,去了赣州。
赣州河畔鳞次立着许多画舫楼阁,轩窗大开,坐着妆容精细的曼妙女子,不时有勾丝拨弦的音调传出来,混浊着吴侬软语,置身其中仿若时光都放缓了。
酒肆里正开了出新的折子戏,仔细一听,是个俗的不能再俗的才子佳人的戏码。莫九鸢引着他们落座,要了最贵的陈年太禧白,殷勤地替萧衍和孝钰满上。孝钰抬起眼皮,“莫九鸢,你这卖的什么关子?”
莫九鸢含笑着说:“二位猜猜这酒肆是谁开得?”
萧衍睫羽微垂,转而轻绵地笑了笑,这笑声尚未全落在地上,便听一个嚣张至极的声音从内柜里飘出来:“送官?官府忙得很,就别去添乱了,直接扣在后厨让他洗碗吧,不会?洗碗都不会还敢出来喝霸王酒,走,你领我去瞅瞅,那个旮旯里冒出来的人才。”
萧衍伸手将桌前的屏风拨开,恰恰挡住了他们三人的脸,耳边还是断不明白的官司声,夹杂着那艳俗的折子戏,如一场颠三倒四的荒诞闹剧。孝钰低了头,悄声说:“姜子商够可以的啊,还特意给衍写信吹嘘他买卖做得多大,敢情是跑到这锦绣丛中卖起酒来了。”
莫九鸢笑说:“这河畔停靠的货船,十艘中有八艘都姓姜,南郡往来商贾没有不知道姜老板大名的。他恐怕这一回儿还真没吹牛……”
孝钰奇道:“那他怎么还在这破酒馆里?”
“空虚寂寞呗”,莫九鸢眉眼飞挑,“此处乃四州接壤,秦楼楚馆林立,乐坊佳人才色双绝,姜老板就算买卖做得再大,也舍不得这温柔乡啊。”
耳边的官司声渐渐息掩,像是双方达成了一致,各自散去,那荒腔走板的折子戏再度占据主流。萧衍瞥过那盛酒的白瓷瓶,微微散出如玉般的幽润光泽,一看就价值不菲。眼眸中掠过一抹狡黠之色:“咱们今日也得喝一次霸王酒,现成的富户在这儿,不宰白不宰。”
莫九鸢与他对视了一眼,倏然起身,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姜子商一看见这羽带博冠的道士,便皱起一张苦瓜脸:“我说……你可是堂堂青桐山掌道,天下一道门,时不时跑我这儿来白喝酒,传出去忒得掉价……什么?你还点了太禧白,什么贵你点什么呐……”姜子商呼啦啦地翻过账本,煞有介事的数落。莫九鸢不以为意,拽过他的袖子往坐席上引,甫一绕过屏风,莫九鸢愣住了,两张坐席上空空如也,酒盏码的整齐,连酒壶都盖上了木头塞,仔细一看,桌面上摆着一方白玉扳指,很眼熟,就是萧衍平日里常戴在手上的。
一阵恍惚落下,莫九鸢那并不算灵敏的脑子有些清醒了,他忧虑地转头看看姜子商,见他两眼发直,紧盯着玉扳指,慢慢的上前,如珠似宝般地捧起来,放在嘴边呵气反复擦拭着,神色渺远,似是忆起了许多往事。
蓦然间,他飞奔至窗前,视线飞快地掠过河畔上蚂蚁攒动般的人影,徒劳地找寻过后,盯住了一艘画舫,船头站了几个精壮硬实的带刀男子,水雾飘摇间依稀可见船舱里有两个人影。只能看见和莫九鸢穿了一样的白色素服,可再看,看不清样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画舫消没在湖光缥缈之间。
第150章 番外—辰光
太后这几日在祁康殿设宴;宴请京中勋贵女眷;硬逼着萧衍给她捧场。于是;皇帝陛下始终以一副冷面如霜、生无可恋的姿态无视了几个正当妙龄的贵女抛过来的媚眼,等到他母后说可以走了,以脚底抹油的速度奔出了祁康殿。
夜间;腿脚不甚灵敏的魏春秋抱着几封撒花信笺鬼鬼祟祟地钻进太极殿;塞到了萧衍的手里。雍和矜贵的中年君王很是诧异地抬眼看了看他,敛着袍袖拆开了一封;正瞄到了‘心悦君兮君不知’;飞快地折好放回去;以一种做贼心虚的样子嘱咐魏春秋:“赶紧拿出去烧了。”眼见着上了年纪的大内官动作迟滞且拖拉;又不放心地补充:“千万不能让皇后看见,也不能让她知道有这么回事。”
魏春秋忙不迭地点头;将参差的纸页扑棱到自己怀里;捂得严严实实。一回头,见萧衍抬手抚着下腮,喃喃自语:“长安的风气何时这么开放了?”
然而皇帝陛下还是低估了长安的风气之开放。几封寄托芳心的情书石沉大海之后,蔺安郡主家那位花容月貌的贵女许龄珠托着门路打听到了萧崵的跟前。
偏巧不巧,当日景润正从古玩场搜罗来了一尊玉貔貅;兴致正浓命人抬着登上门来给萧崵欣赏。许龄珠登门时也只见南窗下悠闲坐了位银缎交领衫袍的少年,胳膊肘拐着洒金青石的小案几,视线轻飘地从他身上掠过;龄珠的眼中没什么波澜,只转过头对着萧崵将在心里早就斟酌好的话说出来。萧崵越听越觉心惊胆颤;敢情是这比萧衍还小了一辈的丫头给他写了情书说动了在朝为官的兄弟,夹在直通御顶的奏疏里呈上去了。
且看情况,萧衍不太愿意搭理,但可能顾忌着宗亲门楣,也没把事情点破,这么不声不响地暗消了。
偏偏许龄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非得问个究竟,从亲戚好友里拨弄了一番,觉得萧崵跟皇帝陛下关系最亲近,最值得托付。
萧崵望着这绮年花貌的少女,生出些微酸、失落、低徊的复杂情绪。一晃眼,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太后寿宴,老人家中意要给他当王妃的女子一个劲儿地冲着萧衍横洒秋波,还有那个曾经惊鸿一瞥的异族公主,他暗地里动过心,但人家浑然未觉还只全副柔肠地照着他皇兄托付过去。他换了个坐姿,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端庄且公私分明,“龄珠啊,你干了这么些事,你爹娘可知道?”
许龄珠倏然红了脸,仿佛乍才反应过来女子矜持、含蓄内敛才是本分。特别是那南窗下的少年尤为讨厌,竟冲着她浅浅的笑了,那笑容煞是刺眼,嘲笑她似的。她暗自怒骂,真是该死,刚才光顾着紧张去了,竟忘了让端王摒退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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