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出版]》第31章


众人都坐下开始吃菜,气氛也自然跟着热络起来。因为毕竟这“百孀宴”要以庄重为主,谢舜珲很早便建议蕙娘,只在席间安排了一个弹琵琶的,并没有人唱曲子。不过人声嘈杂还是很快就掩盖了淙淙的音乐。西南角那几桌坐的都是年轻些的孀妇,彼此认识的自然便聚在一处说笑,将两张桌子挤得爆满,却有一张桌子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女人。面容姣好,却是满身肃杀气。挤得很热闹的那几桌时不时地爆出来一簇笑声,她听见了,便微微皱一下眉头,好像那笑声似荆棘一般,扎得到她的皮肤。众人都叫她姜氏,她们热闹地聚拢在一起也是为了要谈论她。这姜氏丧夫已有五年,守节第二年的时候,公婆劝她改嫁给小叔子,她不吃不喝撑了五天五夜,鬼门关上被救回来,公婆也不再提改嫁的话。也正因为她身上背着这个典故,才会被列入“百孀宴”的宾客名单。可是三年之后的今日,众人都传说她最终还是同小叔子不清不楚——小叔子明明到了年纪也不再提娶亲的事情,她的公婆只是装聋作哑——孀妇们兴奋地暗中奔走相告,在她们眼里,当姜氏的桌子终于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她的孤独和沉默就成了她无耻失节的铁证。“看她坐着的样子。”有个女人向同盟窃窃私语道,“腰往前拱,准是新近才做过那种下流事情。”然后众人用心照不宣的哄笑来表示赞同。这众人当中,最近真的在跟自家小叔子偷情的那位,自然笑得最响。
令秧只好得空招手叫兰馨到跟前来,嘱咐兰馨去那个空桌子上陪着姜氏坐坐。无奈兰馨是个闷葫芦,也真的只是沉默地坐坐而已。
老夫人的精神支持不到散席时候,令秧也知道这个,这反而让她轻松,并且因着这轻松,更加周到地伺候着老夫人吃东西。那份细致殷勤,在满桌子的节妇眼里,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于是主桌上的这群年长些的节妇便忽略掉她们二人,闲闲地话起了家常。一名被唤作刘氏的孀妇说自己最近总是胃口不好,尤其是到了晚上,吃些粥都勉强——当然没忘了炫耀一下自己儿子为了尽孝,让人天天晚上熬了燕窝粥给她端去。苏柳氏笑道,其实到了她们这个年纪,胃气上涌本是常有的事,她自己倒有个法子,每一年,到了亡夫祭日的那个月份,她便吃素斋,并且一天只进食一餐——这样既祭奠了亡夫,又清洁了五脏。众人便都道这个法子好。刘氏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下,即刻也跟着慨叹起来,说若不是因为这两三年有了孙子,让她倍加思念亡夫,她的胃气也不会如此不顺——看着这粉妆玉琢的小人儿,更觉得若亡夫有这福分看看他该多好。言毕,顺理成章地垂下泪来。满桌人便安静了。苏柳氏的三儿媳笨拙地拍拍她的手背,劝解道:“咱们今儿个都是来拜寿的,刘夫人怎么好端端地又伤起心来了。”于是众人便也跟着解劝,都道在座各位都是一样,谁没有暗自伤心的时候……令秧看到苏柳氏狠狠地盯了儿媳一眼,那眼神让三儿媳即刻将自己的手从刘氏的手背上缩了回来。
东北角的那桌已经开始行令的时候,老夫人已经退席被扶到后面去,戏班子开台了。不用说,又是借了唐璞家的班子,今天的戏有一折《三打白骨精》,图个热闹,另外就是《窦娥冤》。寿诞日又不宜太过悲情,所以只唱第一折,听听热闹,后面窦娥蒙冤入狱呼天抢地的场面自然是不会出现。其实故事都是烂熟于心的,只是正旦一亮相,念毕了念白,《点绛唇》的调子一起,席间便有人开始抹眼泪。
“满腹闲愁,数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则问那黄昏白昼,两般儿忘餐废寝几时休?大都来昨宵梦里,和着这今日心头。催人泪的是锦烂漫花枝横秀闼,断人肠的是剔团栾月色挂妆楼。长则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闷沉沉展不彻眉尖皱,越觉得情怀冗冗,心绪悠悠……”
然后又是一声荡气回肠的念白:“似这等忧愁,不知几时是了——”谁也没想到,苏柳氏的三儿媳就在此处大放悲声,顾不得婆婆的脸色。女人的伤心原本贱如野草,也正是因为贱,所以很容易便铺天盖地。“百孀宴”于是便淹没在眼泪与哭泣间歇的短促呼吸声中,渐渐地号啕一片。台上的正旦显然没遇上过如此投入的观众,一边唱一边手足无措地晃神——在后台候场的蔡婆和张驴儿也凑热闹地探头出来,看着这些孀妇畅快淋漓地集体吊丧。
令秧没有办法,只好把手帕从怀里抽出来,掩在脸上放了一会儿。这样便安然无恙地混迹于这恸哭的人群中。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丢进了一片寒鸦惊起的树林里,耳边听到窦娥又唱:
“避凶神要择好日头,拜家堂要将香火修。梳着个霜雪般白狄髻,怎将这云霞般锦帕兜?怪不得‘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好了,眼眶里终于有了一点热潮,泪珠艰难地滚出来的时候她赶紧拿开手帕,生怕脸颊上存留的泪痕很快就干了。
她并不知道在那篇出自谢舜珲之手,写给新任知县过目的《百孀宴赋》里,是怎么描绘这个场景的。不过,她也能想象。
第七章
每隔半个月,连翘会带着为老夫人新配好的丸药进来,而令秧永远是从一大早便开始等待。
小如在一旁看着总归有些嫉妒,令秧和连翘之间早已不似主仆,而像是一对姐妹——尽管小如不太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她只是必须按着令秧的吩咐,养成了习惯,把房里最好的茶给连翘泡上,再装上两盒府里待客用的果子点心,让连翘走的时候带给她的孩子们。做完这些,她便出去,把屋子留给她们二人。小如自然不可能没在窗下偷听过,只是她们聊的都是些再琐碎不过的家常,夹带着一点她不好意思听的,关于男人的那些事情——偷听几次也就没了兴致。
连翘如今的穿戴跟三年前在府里的时候自然不同,从前因着令秧总是淡妆素服,她也只好随着,如今倒是穿得更鲜艳了,狄髻一盘,倒是衬得面如满月。她浅笑盈盈地跨过令秧的门槛,形容动作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生疏,淡淡地行个礼道:“夫人的气色真好。我听好多人说过,前儿给老夫人祝寿的‘百孀宴’上,最抢眼的就是夫人。”“在一堆孀妇里抢眼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令秧笑得无奈,“孩子们都好?”“亏夫人总惦记着,都好,只是那个小子太顽皮,少不得挨他爹的打。”“打什么。”令秧瞪大眼睛道,“小子皮一些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跟你说了好几次了,多带着他们过来,让你的小子跟当归多玩玩,你偏做那么多过场。”“夫人这是说哪里的话了,我是替夫人想,我家的孩子跟当归哥儿和溦姐儿不是一种人,即使现在年纪小夫人不在乎,可是府里有的是人在乎——若真的给夫人惹来口舌是非,那我就该死了。”
“算了吧。”令秧啐道,“难不成那起小厮们跟当归就是一种人了?眼下当归成日家跟着他们疯跑,又没个爹管教着,若真能常跟你教出来的孩子在一处,我反倒还放心些呢。”连翘微笑道:“除了老夫人房里的丸药,夫人可有什么要用的没有?那次的‘补血益气丹’吃着还好?千万别忘了要用蜂蜜化了温水配着吃,不然药性就出不来了。”“还有的是,不急着配。”令秧舒展地换个姿势靠在靠枕上,胳膊肘抵着炕桌,“只是连翘,咱们原先说好的那种药,你可帮我配过了吗?”言毕,她却低头凝视着炕桌上的果盘,不想看连翘的脸。
三年了,她们终于重新说起了这件事。
连翘从椅子里站起来,尽管她不知道站起来要干什么,却不敢再坐回去。她们都安静了半晌,连翘轻轻地说:“我还以为,夫人早就忘了当日的话呢。”令秧迎着光线,微微用力地抻开自己的手掌,凝望着水葱一样的指尖:“我当然不敢忘。只是我心里没数,该不该提醒。你若是装作忘了,那我怎么提醒你都想不起来。”“夫人,我也没忘。”令秧这时候终于转过脸,似有些倦意:“站起来做甚,坐着。专门给你泡的新茶,还是谢先生拿来的,你怎么说也得尝尝。”
连翘端起面前的茶盅,氤氲的热气扑到脸上来,因着这种暖,她的指尖倒是不再觉得凉:“真是好喝。”她轻笑,“如今在我们家,别的都好,我就是想念咱们府里的茶。”“走的时候给你带一罐回去,这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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