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琐闼》第100章


皇上的行踪自有守宫太监报到南书房,以便朝中有要事奏报。那官员回道:“听守宫太监说,皇上今日起得早,现下已去了上书房。”
邱远钦微一点头,提脚朝上书房方向走去,不多时便来至三重仪门外的九龙照壁前,不过才卯时三刻,那日头却格外的好,又连着一个余月不曾下过半点雨,毒辣的阳光直刺刺地迸射到那九龙壁上,映照得那九龙照壁上头九条龙栩栩如生,个个龙脊高耸,九色琉璃镶嵌成的龙鳞映着日光下,上头一寸寸细若发丝的裂口纤毫毕现,张开的五爪倒不似攀在流云壁上,反倒是盘云腾风,直要破壁而出,叫人心头平白生出了一番畏惧。
邱远钦立在那九龙照壁前,不多时里头便传来皇帝的旨意,传了他进去。
甫一进殿门,邱远钦便掀了官袍,跪了下来:“皇上圣安。”
郑洺仿佛心情大好:“爱卿请起。”
邱远钦并不起身,只将身子又躬了躬道:“圣上,臣有一事求皇上成全。”
郑洺倒笑了一笑,那笑容和他从前的笑容有些相似,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仿佛明黄色的龙袍衬托得那笑容带上几分诡异:“朕日前才封了爱卿为太子太傅,若是今日爱卿向朕提的还是苏萧之事,便不必再说了。”他眼中的算计闪了一闪,“苏萧虽是一介六品主事,可到底也是上过皇榜的,无过无失,怎能说贬成平民便贬成平民呢!”
邱远钦自从郑洺登基之后,隔几日便会因苏萧的事情来一趟,邱远钦的意思是如今郑洺得登大宝,而郑溶下落不明,苏萧这招棋算是走到了底,苏萧也算是大仇得报,故而便想求郑洺一个恩典,将苏萧直接贬官成平民,远离这是非之所,从此安度时日。
郑洺也知道,若是尘埃落定,这样将苏萧扣着倒也没什么意思,这样一个小卒子,不过是一句话儿的事情,说放便也放了。可现下却远未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自己坐了江山不过月余,莫说是郑溶的尸首,便是先帝拟的正式的传位诏书,自己也并不曾拿到手中。
那一日,老皇帝断气之时宣的诏书,是自己事先放到皇帝龙塌的秘匣里头去的,这诏书虽也是心腹之人辗转从宫中传出来的,可到底不是正经的传位诏书,况且他即位之前,曾听说老皇帝想传位与郑清,故而当他使了千方百计让这诏书落入自己手中之时,几乎欣喜若狂,因为这上头不是郑清的名字,却是自己的名字。
可现下回味过来,却颇有些心惊胆战,若是这诏书只是老皇帝一时之意,那正式诏书上头又改成了郑清,只有先下手为强,才能将这江山牢牢地抓在自己手心里头。另外,万事更需为自己留一条后手,留着苏萧,怕的就是哪一日郑溶打哪个犄角旮旯里头冒出来,说不定苏萧这只小卒子还能派上什么用处。
而郑洺想得到的,邱远钦未必然就想不到,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求郑洺的恩典,怕的就是遇到个万一,郑洺再将苏萧一把推出去。郑洺心里是明明白白,若是今日一松口,明日那苏萧怕就在京城跟一阵青烟似的,再寻不到丝毫踪迹了。
没想到邱远钦却道:“今日,臣并不是为此事而来。”
郑洺倒没想到他还有其他的事情,眉毛微微一挑道:“喔?如此爱卿讲来听听。”
邱远钦垂眸道:“微臣资质平庸,难胜任太子太傅之职,微臣离家数年,家中老母华发已生,因此请圣上体恤臣思乡之情,允臣辞官归林。”
郑洺万万没想到为了一个苏萧,他竟然将自己逼到这种地步,自从登基以来,无人敢忤逆至此,当即薄怒道:“邱远钦!”
邱远钦端端正正叩了一个头,回道:“微臣在。”
郑洺瞧着邱远钦规规矩矩的跪在下头,仿佛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半晌说不出来一个字——自己将邱远钦奏请苏萧贬官的折子留了中,为示安抚,他特地封了邱远钦为太子太傅,官居正二品,连升四级!自己图的是什么?图的不过是这个人名声清雅,现下朝纲不稳,自己要的就是他在朝中树个标杆,给天下的读书人做一个样子,告诉天下的读书人自己这个皇帝重教尊文罢了!没想到,这个邱远钦却给自己来这一手!
郑洺逼视他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朕早就跟爱卿讲过一句话,不知爱卿还记不记的——”他弯了弯唇角,“君子欲成大事,必定有得有失。一杯早已凉透的隔夜茶,该倒掉便倒掉罢,朕还是那一句话,爱卿有封相之才,朕等着你成就一番功业,爱卿切莫寒了朕的一番苦心。”
邱远钦并不抬头,只古板道:“圣上教诲,臣永志不敢忘。”
郑洺想了一想,口气缓了些,悠然道:“爱卿府中现下连个管事的人也没有,自然要想着要回家。这样,朕为你做个主,给你在京中寻一个才貌俱佳的高门闺秀,等你成了亲,你将家中高堂接到京中,到时候便可忠孝两全——朕听说池家的二小姐仿佛一直倾心于爱卿,二小姐乃是京师闺中翘楚,爱卿与那池二小姐必能成一段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的佳话……”
邱远钦猛然抬头:“陛下,臣已有婚配,万不敢停妻再娶,做一个忘恩负义之人。”
郑洺喔了一声,仿佛极其诧异:“爱卿已有婚配?”
邱远钦将神色敛了一敛,道:“陛下您如何不知?微臣原配夫人……”他顿了一顿,仿佛极难出口,“微臣之妻乃是蜀中苏家三女——苏筝。”
殿中安静得仿佛掉一根针也能听到似的。
郑洺嘴角衔起一点意味不明的笑容:“朕闻听当年她自写休书,下堂求去。朕以为,你同她早已经没有了关联。”
邱远钦慢慢低下头去,面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她的确自写休书。可微臣并不曾应允——那一份休书上,臣从未落下一字半文——按我朝律法,休书上若没有臣的签字,无异于废纸一张。臣的发妻从来只有一个,臣万不敢有违我朝律法,停妻再娶。”
郑洺被这言语中的磐石之意惊了一惊,声音沉郁:“你居然——”眼前的这个人,他明明知晓那苏萧与郑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明明知晓那苏萧背叛了自己,却依然将那苏萧当做是自己的结发之妻!
邱远钦重重地叩下一个头,一字一句掷地铿然:“微臣与微臣之妻曾为圣上千秋功业赴汤蹈火,如今圣上江山独掌,微臣只想求圣上一个恩典,发放微臣与微臣之妻归隐山林,微臣愿效陶朱公,偕妻泛舟太湖,安度残生。”
空气仿佛胶着凝滞在一起一般,郑洺的神色不辨喜怒,终于松了口:“爱卿,你不必向朕辞官,等这一阵子过了,朕亲自给你主婚。”他摆了摆手,制止了邱远钦的话,“不是池家二小姐。朕替苏家将冤屈洗刷之后,再给苏萧正了名,让你将她堂堂正正的娶过门,入得你邱家族谱,进得你邱家宗祠。” 
邱远钦有些恍惚怅惘,他自是不愿辜负胸中治国的抱负,若是能两全……那妃红色的盖头轻轻地覆在苏萧的头上,盖头四角缀着滚圆的珍珠串成的流苏,在红烛的映照下越发娇艳可人,他执起她的手,从此世间寒暑,他与她晨昏朝暮相对,永世不离。
郑洺见邱远钦只敛眸低眉,默不作声,话头再转了一转,沉声道,“只是,你要给朕一点腾出手来解决此事的时间,你心知肚明,苏家的事牵扯到郑溶,必要郑溶伏法,方可为还苏家一个清白。方如今郑溶下落不明,朕江山初定,若是草草将他定了罪,朕如何能让天下万民信服?”
邱念钦双唇微启,却什么都不曾说,只拜辞而去。
郑洺潜府中最得力的内侍太监三喜,如今已是内务府掌事大太监。伺候在郑洺身边的三喜眼瞧着邱念钦出了殿门,从郑洺面前供着的碾玉观音像后头转了出来,弓着身上去一步,替郑洺打了打扇子,忿然道:“这邱远钦如今太过张狂,如今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又何必要忍这一口气?”
郑洺提笔蘸了殷红的朱砂,随手翻了一翻邱远钦辞官的折子,冷笑一声道:“这个人脾性最是执拗,若是不给他点盼头,他有本事一日过来烦朕三次!郑溶一日没有音讯,苏萧一日不能放,况且……”他皱了皱眉头,仿佛想起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情,顿然住了口,没再往下头说。
他凝视着手中的朱砂笔,良久方短促地笑了一声,懒散道:“三喜,你去瞧一瞧,赵妃同她兄弟叙旧徐得怎么样了,今儿晌午朕便摆驾春恩殿,赐赵妃和她家人陪膳,也是赏朕那爱妃一个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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