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孽》第46章


她强忍下心中的苦楚,温柔地擦拭着萧怀倾的脸颊——萧怀倾的泪渐渐擦完了,可是她自己的泪又该谁来擦呢?她抚上萧怀倾醉得迷离混沌的面庞,心中蓦地生起一股勇意,转头向一旁的丫鬟道:“公子有我服侍,今日你们便出去吧。”
有丫鬟略略迟疑:“可是若芸娘问起来……”
“芸娘若问,自有我去交代,你们怕什么?”
楚姬如今是延庆坊的筝部妙手,芸娘待她也要有三分客气,丫鬟听她如此说,便也放下了心,依次退了出去。
楚姬绕过食案,坐到萧怀倾身边,自己也拿起酒杯斟了满满一杯烈酒一饮而尽。她放下酒杯时,想要看一看身边的男子,才发觉自己已然泪眼朦胧,楚姬刚刚拿出自己的帕子拭去眼泪,却听见萧怀倾趴在食案上梦呓般的低泣:“凰儿……我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我总以为你是我命定的妻子……从我看到你的那天起,我眼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可你,你为什么看也不愿意看我?为什么……为什么……”
楚姬以为他醒了过来,然而他却又不再说话了。她扶起萧怀倾的身子,让他的头靠在自己怀中,叹了一口气,低低道:“楚姬也一直爱慕着公子,楚姬何尝不是时时盼着公子能偶尔回头垂怜呢?”
她低头细细抚摸着萧怀倾的脸,那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脸,在这张脸面前,楚姬只觉得用任何赞美它的词句都是对这种美的贬低。她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是在苏凰的房门外,那时苏凰昏迷不醒,这个男子一脸焦急地与郎中交谈,本来温和的面庞像微皱的绸缎,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前抚平它。于是那时她便存了心思,无论如何也要接近这个男子,所以她故意亲近苏凰,所以她故意在每次萧怀倾来找苏凰时“不巧”地出现,甚至,她极力劝说苏凰离开京城,为了能接近他,接触他,独占他。
可是这个男子依旧忘不了苏凰,那她这三年的陪伴算什么?他这三年每次来找她,从来只听一首曲子,呵,李白的《长干行》,君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三年来她拨动的筝弦都只是为他人做嫁衣啊!哪怕他什么都不说,哪怕她把他脸上的温柔笑意都当做真的是对自己,哪怕她每年收下那些本来为苏凰准备的贺礼还要强作欢颜……可她心里的苦堆积了那么多,难道不会痛的么?
楚姬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萧怀倾挪到内室的绣床上,她脸上因醉意浮起两片酡红,愈发娇妍妩媚,她嫣红饱满的樱唇一点点在萧怀倾的脸上弥漫开来,在深秋的干燥空气里丢下两把熊熊燃烧的烈火,只等着把两人燃成无法分离的弭灰。
罗帐轻轻散开,楚姬慢慢解开萧怀倾的衣裳,醉眼迷离中有一丝难以辨认的决绝:“公子……若楚姬有公子缠头,无论什么委屈,楚姬都认了……”
自萧怀卿在碧云庵碰壁之后,果然有好多天没有再去找苏凰,只是每隔一旬就遣一个丫鬟上山送些钱物,却并不说是送给苏凰的,只说是为家人祈福要点长明灯,所以供些香油钱。庵中主持与苏凰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说破,还是每次照例点上一个大海灯,每日在灯前颂祷一番。佛门的日子虽然清苦,除了每日早晚要做佛家功课,日常一切杂事也都需要自己动手,但扫地、浇园、擦地、砍柴这些事,一天天练下来,苏凰也都熟练了。
庵中除了住持与她,只有两三个比丘尼,她们也都是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苏凰失去母亲已久,在碧云庵中,反而能找回些许母亲一般的关爱,所以当初进庵时的不平与绝望倒被渐渐淡化,真的把庵中当成了终生寄居之所,想要一生清修下去。
这一日苏凰正拿了竹扫帚清扫石阶上的落叶,却见南春慌慌张张地从山下跑上来,把在市集上买的盐巴与一点粗布衣料紧紧抱在怀里,生怕人抢了似的,待南春跑到她面前,她便笑道:“你这么着慌干什么?怕人抢了这点东西不成?”
南春把包袱稍稍放松了些,又心有余悸地朝山下望了望,确定没人追过来,才惊魂未定地对她道:“城里不知出了什么事,市集上突然出现好多兵马,到处人仰马翻的……我还听卖布的大娘说,这几月边关一直不安定,魏军连着攻占了好几个城池……”南春看了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心下也有些慌乱,见南春这个样子,便猜到了一二分,只是仍不愿相信,便问:“你怎么不说了?”
南春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道:“小姐可别伤心……段公子死后,过了一月,吴郡也被魏国攻下了。”
苏凰握紧了扫帚,望了一眼远处漂浮不定的云朵,低声道:“只可惜珣郎,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不过我还听说,段公子的二弟与已自请出兵吴郡,想来也不会再让魏军得意太久。只是——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说陛下听从珍妃之言,要镇国大将军就在京中保卫皇宫呢!”南春连道几声“可惜”,又说道:“也不知陛下怎么如此听珍妃的话,国难当头,堂堂镇国大将军不派出去戍边,却要和郎中令一起守着皇宫,该多让天下百姓寒心哪!”
苏凰又念及段瑾与自己家人的死,不觉也含了几分恨意:“国君无道,水亦可覆之。因果轮回,善恶有报,恶人做下的事,总会还回去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南春突然大叫一声:“呀,住持师傅让我快去快回,现在已到了做饭的时辰,再不回去,今日做饭的师傅该着急了。”
苏凰便无奈地笑笑,道:“那你快把这些送上去吧。”
她看着南春跑上碧云庵中去,又低下头来扫石阶。如今已是寒月,京中气候干燥,树上的叶子早掉得差不多了,只偶尔还有一些枯草枯叶被风吹到石阶之上,其实并不难扫。苏凰一边扫地,一边看着远处城中央的方向想事情,不知不觉便扫到了最下面一级石阶。
石阶旁有一潭静水,小潭不过五尺见方,里头养着几只寻常的鲫鱼与两只总是在石上发呆的乌龟,都是香客放生其中的。她忆起原先自己家里也有一个小池子,在第三重院子里头,小池子是个大略的圆形,池底铺了许多鹅卵石,池中间有一座假山,里面养的金鱼和锦鲤都是挑的最好的品种,每天闲得无聊的时候,她就会去看一看那些鱼,仿佛看着它们摇头摆尾,自己也跟着快活起来了。还有……在吴郡,珣郎的园子里有好大一片荷花池,池水与吴郡纵横交错的水道相通,所以从来都是清澈澄净的,里面也养着好多金鱼与乌龟,大模大样地悠游其间,从来不怕人似的。
她摇摇头,把扫帚放到一边,从小潭旁边的一个木匣子里拿出一把水草,一点点丢下去。不一会儿,潭中的鱼便都聚到了她面前,个个张着嘴巴求食,模样十分逗趣。她喂完了手中的水草,鱼儿也都潜到了暗处,潭中水渐趋平静,如明镜一般,把她的样子一点不差地映了进去。
苏凰看着自己的倒影,胸中升起百般滋味——这个一身暗沉佛衣的女子真的是我吗?三年前,这个女子还是闺中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嫁得一个好儿郎相守一生,然而转眼之间,荣华云散,她一身孝衣远赴吴郡,不过是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再后来,虽然种种苦处,可总算也熬到了头,不过一月光景,她就能堂堂正正地成为心爱之人的妻子,但谁能料知,自己深爱的人会突然中了暗箭身亡?她慢慢摘下自己头上的灰色佛帽,一头青丝顿时倾泻而下,在风中飘起美丽温柔的弧度,她突然有些不甘心:我才十八岁啊!难道我真的命该孤苦?难道珣郎与爹娘,就该白白死去?
身后有马车的轱辘声,她只当是一般香客,并不在意,只默默地快速束好头发,戴上佛帽,准备拿起扫帚回到庵中去,却听见一声娇糯的呼唤:“姐姐!等一等!”
☆、76京变
苏凰转过头去,便看到楚姬着一身素净的长袄正缓步走过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长袄过于厚实的缘故,楚姬看起来似乎略略臃肿了一些。苏凰迎上前去,装作责怪的样子,道:“天这么冷,你都包成个粽子了,干嘛不在屋子里呆着,倒出来吹风了?”
楚姬回头让跟来的一个丫鬟在山下等着,才笑嘻嘻道:“姐姐既知道天儿冷,怎么不请我进庵里坐坐?”
苏凰便拿了扫帚与她一同沿石阶走上去,一面随口问了一句:“你平日最爱鲜艳的颜色,怎么今日穿得这样素净?我差点儿认不出你了。哎,说起来,你可是好久没来了,是有什么事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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