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喜(修竹)》第150章


太子心想也不尽然——只消他今日将杨浩杀了,三十年内势必无人敢再大张旗鼓的辩经。三十年后再杀一人,一百年内读书人都得噤声。不过既然杨浩暂且有用,他当然不急着为此事发难。
听闻皇帝有考校他的意思,便道,“儿臣觉着这也不难,只消仿当年白虎观事,广召天下名宿大儒公开辩经,勘误正谬,确定五经正本经义颁布天下。一经再无二义,天下读书人学术皆本与此,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分辩探讨了。”
皇帝便点了点头——太子确实乖谬、霸道,但论说聪明权谋,也真心并不是昏庸之辈,“不过也得能拿出令天下读书人都心服口服的正经正义才可。且乱世修兵、盛世修典,如今天下都未一统,学术又怎么能一统?”
皇帝便又同太子说到日后天下的局面,难免就问起北疆战事。
突厥距长安何止千里,今日收到的战报也已是七天之前发出的。纵然是皇帝也不能一手掌握,不过大局总还是心中有数,知道两军已然交兵,战况乐观。他有心趁着这次战事令太子熟悉外务,因此许多事都先经太子处置,他再过问。
太子处置、回答得也很得他的心意。
皇 帝自己也知道,以太子的心性怕难是圣主明君。但他并不担心太子日后驾驭不了朝政,倒是颇有些担忧太子会成为智瑶一类的人物——才貌双全,文武兼备,也不乏 辩才和果敢,可惜心存不仁,孤寡自专,最终落得被人合力算计的下场。不过再想想,纵然太子是智瑶又如何,如今天下的局势早同三家分晋时不同了。
只 不过他还是希望儿子能仁德爱人——寻常人坏总有坏的缘由,不论是因为贫、贪、嗔还是如何。可天子生而富有天下,残暴不仁能换来什么?不论钱财、土地还是权 势,他已都有了。他所唯独欠缺的不过是人心罢了,曰孤曰寡,不尽为自称。若不仁善爱人,人何以爱之?那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公事说完,太子将要告退时,皇帝到底还是又说起了自己的私心,“今日出宫,就只是为了去听杨家辩经吗?”
太子不动声色,“确实就只去了杨家,阿爹何以这么问?”
皇 帝想了想,还是没有将自己见过赵世番的事说出来,只道,“从杨家沿着河往西南去大概走三四里路,有一片河谷,夹岸都是桃花树……”他就顿了一顿,“那个时 候杨浩才小有名气,朕也还年少。有一年上巳节出游,路过他家,便去拜访他,却得知他到河边祓禊去了。朕便沿着河寻他,到了那出河谷——就在那里遇见了你阿 娘。”
太子抿唇不语。
皇帝便又道,“你小的时候我和你阿娘还带你去过,那里当还有一处小屋。日后若路过那里,你便进去看看吧。”
太子道,“是。”
皇帝又道,“要善待太子妃。妻者,齐也。夫妻本是一体,日后能坐在身旁陪伴你的,仅此一人。”
太子略一迟疑,迷惑的道,“是。”
皇 帝心里却自嘲起来——何以对自己儿子说话,都要再三斟酌啊,“若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善待他。若想让一个人喜欢你,也要善待他。人都是因为你待他好,他才亲 近你喜欢你。普天之下概莫能外。你是天潢贵胄,身旁人都讨好你奉承你,难免让你觉着喜欢得来容易。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
太子脑中就嗡的一响,又记起雁卿的话来。他眸中琥珀色如金熔,又因羞恼而灼人起来。
所幸皇帝只点到即止——皇帝虽是知己遍海内,却也明白这种羞恼之处。只又道,“且生如朝露,去日苦多。朕这些年再如何思念你阿娘,想多对她好些,也是不得了。你要惜取当下。”
太子又道,“是。”
皇帝便说,“下去吧——今日谢娘似是传了太医。倒没有报病,想来是无大碍。不过你还是去看看她吧。”
……皇帝对这个儿媳妇也是心存愧疚,毕竟今日他传赵世番来是说给太子纳妃之事。太子妃心中不满称病示意也是正常。
太子这才行礼告退出去。
太子回到东宫时,谢嘉琳正在喝药。
太 子进屋嗅到气味,便知道她今日是真的传过太医了。他对谢嘉琳也只是面上——实在是因谢嘉琳就是按着大家闺秀的标准培养起来的,为人妥帖、圆转,看似极好相 处,实际上却处处都有心机,不以赤子之心待人。他对这种人虽不讨厌,甚至被服侍得也还算舒心,但就是喜欢不起来。是以两人成婚半年多了,感情也只是泛泛。
他心里,谢嘉琳是他的妻子不错,可又同那些因为利益结盟的臣属没多大的区别。
但是今日看着她,太子脑中却不由又想起皇帝和雁卿的话——他不由就想,谢嘉琳是否也如雁卿所说,有一份真心炽情在,只是不曾呈现给他看而已?是否如皇帝所说,若他待谢嘉琳再好一些,他就能见着那份真心了?
他只错神了小片刻,便恨恼的将雁卿抛开了。
谢嘉琳已喝完了药,上前向他行礼,帮他更换燕居之服,一面笑道,“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新婚的新鲜感褪去,加之心里惦念着雁卿,这数月来太子已不大频繁往谢嘉琳这里来,平日里多以繁忙推脱——当然他也确实很忙,但要说和夏禹似的忙到连陪妻子的时候都没有,那也绝不至于。
太子便道,“恰从阿爹那里出来,听说你身上不大舒服,便想回来看看你。”
谢嘉琳脸上就一红,已不觉羞赧垂头,只唇角沁着笑意,显然还是高兴的。太子盯着她,恍惚间竟觉着她这害羞的模样很是动人。便抬手勾起她的下颌,在柔滑的皮肤上轻轻打了个旋儿,道,“看着气色还好……是哪里不舒服?”
谢嘉琳便抿了唇,眼神往下一指,太子跟着看下去,谢嘉琳便垫了脚轻轻在他耳旁道,“是喜脉。”
这耳语亲昵,太子本以为谢嘉琳是知情知趣的在同他调情,便将她揽住偎依厮磨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三个字才进到他心里头去。
太子便愣了一愣。
“什么?”
“是喜脉。”谢嘉琳又轻笑着说道,“太医已给了准信儿,已两个月了。殿下,咱们要有孩子了。”
☆、129第七十八章 下
太子很茫然。
潜意识里他自己其实还是个孩子,怎么忽然就要为人父了?
不能说他不期待这个孩子,而是说他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对待这样的消息。他觉着自己应该是高兴的,但实际上他心里竟连激动都没有,就只是茫然——要有孩子了?
谢嘉琳很快便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殿下?”
太子忙就回过神来,想了一会儿才扶着谢嘉琳坐下来——无论如何他要有孩子了,他曾想过若他日后有了孩子,必倾尽天下宠爱他,不教他受半分委屈。他会将自己曾经渴望过的一切都给他,他会疼爱他。
他将手搭在谢嘉琳腿上,试探着想要附耳去听,谢嘉琳见状不由就笑出声来,小声道,“才两个月啊,哪里听得出来?”
太子便抬头,“那我该怎么做?”
谢嘉琳对上他的目光,心里就一软,笑道,“什么都不必做啊,现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做什么都没用。等他日后出生了,开始知道事了,就自然而然会亲近殿下,也无需做什么啊。”
太子便想了一会儿,才道,“你想要什么?”
谢嘉琳一愣。
太子便又道,“我得待你好些。”
谢嘉琳眼里便一酸,反倒嗔怪起来,“殿下这么说,想来是若没这个孩子,便不对我好了。”
她难得有任性撒娇的时候,此刻面露娇俏,容颜比平日里不知鲜活生动了多少,倒是令太子有些惊讶,“你这是在同孩子争宠?”
“争不得吗?”
太子心想当然争不得,他同孩子血脉相连,岂是谢嘉琳能比得的?可看着她又高兴又隐隐不安,眼圈又有些泛红期盼的模样,竟就有些明白她心中所感所惧——盖因人渴望被疼爱时、害怕被错待时的忐忑,俱都大同小异吧。
他脑子便有些忙音,好一会儿之后才想到,她不会其实是对自己动心了吧。
他愣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争得。”
目光再逡巡到谢嘉琳肚子上,对这个突兀就出现在生命里的似无还有的孩子,就有了一些虽然飘渺却又仿佛能触摸到的实感。
那里孕育着一个孩子。
他是有妻并将有子的人了。
这感觉很奇怪,就好像苦闷的漂泊寻找了这么久之后,正在为这个他明明置身其中却又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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