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灵》第113章


更何况……泰安唇畔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大约她在他心中当真是一丝政事都不懂的傻白甜,却忘了她是和太子兄长一同长大的公主。幼时曾被中宗抱置在膝上一同上朝。时有朝臣长髯广颐相貌凶猛,曾因惹了她惊惧哭泣,而被放了长假。
耳濡目染,她就算看不清楚朝中形势,就算曾报了奢望他会与她携手南山避开朝中风云之乱,也不会在此时此刻,忘记他的父亲镇国公李崇佑亦是五城兵马司的李都统,驻守内城执掌兵符。
李彦秀说,黄门侍郎领兵谋逆,以为“黄门侍郎”这官位听来悬虚她会不明。可泰安却知道得清清楚楚,正四品的黄门侍郎,不过是,门下省的侍郎,伺候皇帝笔墨的而已。
侍郎而已。
如何起兵谋逆?哪里比得过执掌五城兵马司的……他们李家更近水楼台?
泰安轻轻叹一口气。
她信李彦秀对自己真有情谊,否则不会于她身死之后护卫《圣祖训》十年,只为等她醒转。
她亦相信李彦秀并非真心要她死无葬身之地,否则何必在内室中设下她的灵位日日相伴,何必待她一只早该香消玉殒的纸片鬼这般上心。
可她比谁都更要确信,公主泰安从来都不是驸马李彦秀的唯一。江山与情义之间,若要李彦秀二择一,被放弃的从来都是她这个未婚妻。
斜阳隐映,泰安被李彦秀揣在怀中,带回清凉殿中。
她从他领口钻了出来,顺着他瘦削修长的手臂,一点点地滑在了他的手腕上。
而他一脸宠溺地看着她,眸中如有晶莹闪烁,仍有那一丝少年人的热情和焦躁。
“怎么这般着急?缓些喝。知道的,当你是只蠹灵,若是那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欲投胎的饿死鬼。”
他高高撩起的衣袖之下,白皙的手腕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滴滴鲜红顺着手臂上的伤口缓缓溢出,而她如饥似渴地啜饮着他腕上沁出的鲜血,脸颊上沾染了些许鲜红,隐约有种摄人心靡的动人。
“你现在还是一张纸片,概因血气太虚。血气筑阳,你受我血气滋养,也好快快长大。”他眉目含笑,情深似海,“我已经等了整整十年,真是再多一分一秒都等不及了。”
泰安略略停顿了一下,抬起头中冲他娇娇笑着,歪头道:“便是恢复了人形又能如何?我也是只什么都做不了的纸片鬼啊!难不成你还要娶我进门,立我为后不成?”
她问得坦然,像是半点不介怀往日之事。
他却赧然地避开了目光,说:“后妃不过名分而已,你我的情分,何至于浅薄至此?待你恢复人形,待我荣登大宝,你日日伴我于昭阳殿中,一生一世相守,岂不是更好?”
泰安点头,面上绽放的笑容明媚,纯真的目光比泉水还要清澈。太液池漩起晚风,而她伴着一缕斜红,如临晚镜;小颦微笑尽皆妖绕,让他如同窒息般地心悸。
年少时的爱恋,在失去之后变作求而不得的哀怨。
十年前宫变当夜,李彦秀于一念之差之下,择宣政殿而弃清凉殿。待得玉玺到手,他前往父皇处邀功,才惊觉父亲李崇佑竟对泰安下了杀手。他倾心的未婚妻,死在了清凉殿的金柱下。
“那是前朝公主,留有活口乃是大忌。”李崇佑抚着长髯,目光锐利,“我儿自来机警,当知父亲此举是为了你好。李家出师本无正名,若是镇国公主泰安谋逆,才使你我起兵勤王一事顺理成章。”
“天下女子千千万。为父记得你好,以后自当为你择良家女子为妻。”李崇佑眯起眼睛,“我儿可是理解父亲苦心?”
李彦秀深深低头,额头磕得青紫也难捱心中苦楚。
他将丧妻之痛生生忍下,可是父子间的隔阂却就此无可挽回地埋下。
之后的十年,李氏王朝根基尚不平稳。北地突厥多次进犯,他为保江山,为父皇登基立下赫赫战功,却因这长兄的挑拨和父亲的提防,与皇位越离越远。
兄弟三人同在朝中,他除了兵权一无所有,十年时间苦心经营,兄弟阋墙却日益激烈,直至兄长当朝提出要解他兵权,群臣纷纷附议。
突厥之乱尚未平息,父皇在攘外与安内之间犹豫不决,接连数日未曾定下结论。偏偏就在此时,一向掌管兴善寺的太常少卿裴县之,突然之间却与兄长过从甚密。
宫变当日,李彦秀于金柱下发现泰安的尸身,心痛难抑。
待清醒之后,他欲将泰安风光大葬,特意找到当时不过太常侍郎的裴县之询问葬礼丧仪,哪知裴县之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二殿下切勿为难臣。臣自是知道您与公主青梅竹马情深意笃,念着旧情,欲让她入土为安……”
“可是皇帝早已吩咐史官,给公主定下弑父谋逆被诛的罪名,要将她挫骨扬灰呢。臣就算再崇敬二殿下与公主间的情义,又如何能公然抗君?如何能让公主入了渭北嵯峨山的皇陵?”裴县之面露不忍,跪在地上一字一顿。
李彦秀如遭雷击,恍惚间抚上从她胸口摸出的《圣祖训》,薄薄一册书封上鲜血密布,像是淬了怨毒的花朵。
一场宫变,一念之差,他连爱人的尸身都保不住,连一场来生再遇的缘分也求不来。
他面色煞白,一点点地朝后退。
太常侍郎裴县之却像是心有不忍,千钧一发之时,叫住了欲离开的李彦秀。
“二殿下……”他破釜沉舟似地说,“臣与公主多年之前,曾有一面之缘。”他的双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低了头,继续道,“中宗于太液池设下中秋宴,臣于末席作陪,亲眼看着女扮男装的公主一身骑服,跟在合德太子身后走入席上。”
她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样子时隔多年,仍被裴县之记得清楚。
“中宗与我有知遇之恩。”裴县之低下头,缓缓说,“中宗生前最是恩宠公主…如今公主不在了,尸身无存不得入皇陵,臣却不愿让她魂魄无依。”
他破釜沉舟似的伸出了手,欲接过李彦秀手中的《圣祖训》,说:“大兴善寺中奉有佛骨,自来灵验。听闻此书沾染了公主的鲜血,不若交由给臣,奉在兴善寺的香火之前。许是千百载之后,也能替公主修成正果呢?”
李彦秀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裴县之,一丝神色也不愿错漏。
裴县之坦然与他对视,跪倒在地,沉声道:“中宗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便是二殿下将臣交给圣人,臣亦无怨无悔。”
良久之后,李彦秀一言未发,却只将手中沾血的《圣祖训》轻轻放入裴县之的手中
“他对着我,还能这般直言,我便敬他是条汉子。”李彦秀将纸片似的泰安放在心口,带着笑意与她说起往日的故事,“我当时也别无他法,便想着能试一个法子,便是一个法子。也没想汉武帝求李夫人那样,真能与你见面。”
“只想念着上天眷恋,与你求个来生。”他轻轻说,鼻息落在她的身上,“哪知兴善寺香火旺盛,又恰逢你执念未消,元灵附身在书册之上与我重逢。上天果然待我不薄。”
她温柔地俯在他的胸口,初遇时巴掌大的小人已经渐渐有手臂般长短,虽则重逢日短,但因他血气滋养,已能将小小的身子卷成一支纸箭,渐渐学会御风飞行。
他掌心的温度落在她的后背上,却激起泰安心中无穷尽的怒意。
上天待人确实不薄,却绝非待你不薄。
而是待我不薄。
泰安紧咬牙关,平生的演技和气力都用尽,努力缩在他身边做他温柔小意的女人。
我父兄与我将大燕江山拱手相让,令突厥南下侵犯子民,众生涂炭,概因误信了李氏逆贼的痴言妄语,被贼人所惑。
如今承蒙上天怜爱,给了我重现于世的机会,我欲以元神相博,只求拨乱反正,还我大燕大好江山。
无边的仇恨在泰安的心头荡漾,将他二人之间的旖旎和情深都化作幻影。
李彦秀浑然未知,却仍然做着相伴终生的美梦。
朝堂之上,局势渐渐紧张。
李彦秀手中的兵权,已成了兄长与三弟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常年在外带兵打仗,兄长却在吏部浸润多年,掌尽官员人事。朝堂上,文臣唯兄长为尊,已是数次欲对他的兵权下手。
皇帝虽悬而未决,李彦秀却隐隐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若是兵权被释,争位一事我便再无胜算。”他烦躁不安。
泰安轻轻抚上他手背,劝道:“殿下在外平乱,浴血奋战战功赫赫,哪知留在京中养尊处优坐享其成的却另有其人,实在太憋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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