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灵》第122章


一头珠翠的贵妃不知何时双目圆睁,血流满面地倒在了石桌前。宫妃命妇们哀切一片,婉转低泣,裴老淑人却与陈克令的夫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颔首,
“圣人驾崩,贵妃不堪哀痛触壁殒命,国不可一日无主,合该太子登基继位,设辅政大臣。”她苍松翠柏般冷静道来,又低下头,将怀中太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殿下,您说是不是?”
五岁的太子如惊弓之鸟,瑟缩在裴老淑人的怀中点头。
提前拟好的诏书盖上玺章,同属清流一党的朝臣随着裴县之一跃成为辅政太傅而得道升天,把持朝堂。
而陈克令,得回了兵权。
一切都如陈裴二人计划中般进行,只除了一点——那本本该于宫变之后焚烧销毁的《圣祖训》,不见了。
裴老淑人一脸懊恼,怀中抱着经历宫变之后力竭睡去的裴安素:“当时情形危急,我既要制住太子,又要诛杀贵妃,哪里顾得上安素跑去哪里。局势稳定之后,还当她必是活不成了,哪知又在石桌下找到了缩成一团的她。”
孩子毫发无伤,可怀中抱着的那本《圣祖训》却不见了踪影。
裴县之眼中精光闪过,沉吟片刻,淡淡地说:“无妨……上次便是这样。这次想必故技重施,只怕是陈家,又起了什么别的心思罢。”
可偏生隔了两日,已是大司马的陈克令亲赴裴府,口口声声问裴县之要那本《圣祖训》:“已是商议过的,用过即焚以防万一,怎生你欲一人独吞,非君子所为?”
不信任的隔阂一旦埋下,便再也没有消解的可能。
清流一党与大司马的对峙,在其后的十年之间日益严重。
有礼部官员上奏:“贵妃在时曾留口谕,欲册裴氏女为太子妃……”
隔年清明,定王留下的太子便一口汤团未咽下去,缠绵两日夭亡。
十年时间,接连三位与裴家女儿年龄相仿的幼主继位,尽皆死于非命。
裴县之便是再蠢,也已看出陈克令贼心不死。他强兵立国,手中权势日益滔天,若非清流一党把持朝政,怕是早已扯破最后那层遮羞的面巾。
“当日与虎谋皮实非我所愿。我为人臣,合该忠贞为国,自始至终都无覆灭卢燕之意。只是如今定王嫡脉早已死尽,中宗血亲也无一人残余,只有追溯到高祖血脉,才有几个尚在人世的玄孙旁支。”裴县之轻叹一声,“……他既不愿让裴氏女子入宫为后,便只能择一能让陈氏女入宫为后的新主。如今之计,若想稳住陈克令,怕是只有选个能娶陈家女儿的皇帝……”
裴老淑人闻言诧异,挑起眉毛道:“陈家嫡女皆已过豆蔻,又从哪里去找能娶她的新皇帝?倘若陈家真成了皇帝的外家,难道我们裴家便坐以待毙不成?”
人选,当真是有的。
非但有,还比想象之中完美许多。
洛阳城外,有一姓卢的木匠,偏安一隅衣食无忧,祖上乃是高祖的亲孙,是正正宗宗卢燕的血脉。
“我去见过。”裴县之缓缓开口,“面庞清秀,目光却不清明,听闻我来意之后,目露狂喜,足见野心。再令他引荐家人,推三阻四,可见其忘恩负义。最适合做他陈克令的女婿。”
“最巧的是,那人业已娶妻,靠着丈人的家底起身。又有一子,年满七岁已是开蒙。”裴县之说,“若是他继位,娶陈家女为后,势必杀妻。我们若能将他的儿子护在羽翼之下,立为太子,他日再与安素配为太子妃,何愁不能与陈家再战上数年?”
洛阳城外的卢木匠父子,还未入京,却已双双成为了陈克令和裴县之斗法,手下的棋子。
十年岁月世事逼人,亦将曾经满腔热血的太常少卿裴县之,变作了满腹算计的裴太傅。
幼主驾崩停灵满四十九日,陈克令再度提起立主一事,裴太傅满口坚持,总归要从宗族之中挑选一个与嫡女适龄的孩童继位。
大司马在朝堂上气得吹胡子瞪眼,接连数天僵持之后,干脆携兵奔至洛阳,领回了一个瑟缩清瘦的木匠,往那金銮殿中的龙椅上一推,引来了满朝哗然。
胆小猥琐,丢人至极,大字不识,马不能骑。
却能狠下心来杀妻,愿娶大司马陈克令的嫡次女华珊做皇后。
太傅裴县之冷眼旁观,任凭陈家杀掉木匠皇帝的嫡妻原配,却在陈家欲对木匠皇帝七岁的儿子下手的时候果断出手,不但保住了他的命,还助他继位太子,一夜之间飞黄腾达。
木匠做了皇帝,陈家出了皇后,太傅护住了太子。
看似人人皆大欢喜。
唯有洛阳那夜,木匠皇帝藏在廊前檐下,看着一根长长的白绫在他结发相伴的妻子颈间缓缓勒紧。
而木匠的妻子透过檐下花苞半露的昙叶,看到了满面凄惶的瘦弱的儿子,恨意勃发的残魂一缕,从紫胀的口舌间拼命窜出,却附身在檐下的那一株昙花之上,再睁眼时,便是含宣殿雕龙画壁的房梁。
梁下两只穿着雪白绢袜的小脚轻轻晃荡,一个苍白瘦弱的女子像张轻飘飘的纸片悬在半空,颈间一根长而又长的白绫,口舌紫胀,眼中恨意勃发,似在血泪泣诉:“父亲欲将我许配于这等不忠不义的奸佞小人。父母之命,非我可抗,唯一身清白奉还父母,免我囹圄之中以身伺虎……”
何必呢?只是因为要嫁给一个人渣,就要去求死吗?
活着不比什么都重要?你看,这样的人渣她不仅嫁了一次,死了一次,还要死而复生再嫁一次?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见了喁喁佛语,似是在点拨,又似是在鼓励。
无想有想,想非所想,无愿所愿,愿非所愿,无余涅槃而灭度,无度无量而无边。福德不可思量,菩提应教所往。
爱与恨,都有无边无际的力量。
弥留之际她迸发恨意,却留下比恨意还要绵久的母爱,让她孤魂一缕飘零世间亦无法离去。
木匠妻子缓缓睁开眼睛,檐下盛放的昙花悄然败落,而她十指纤纤白皙细嫩,却是陈家养尊处优的嫡次女,当今的皇后。
丈夫还是同一位,儿子亦是同一位,身份却大不比以往。
她在偌大的宫墙之中谨慎又周全,与大司马陈克令虚与委蛇,在这四方深宫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儿子数年成长。
太傅裴县之护下儿子的命,并有意将嫡幼女裴安素许配给太子做太子妃。
皇后对裴家心存着万般的感激,直到数年之后,那场选妃的牡丹花筵上,她抬起头来,看见人群之中走来样貌艳丽的裴家幼女,头顶一朵明黄色的牡丹。
人与人之间,鬼与鬼之间。
同类与同类之间,只需要一眼,便无所遁形,再无秘密。
娇艳欲滴的裴安素,低下头来给她请安,眉目和顺,眼神坚定地盯着面前的地面,恪守规矩,没有一丝半点的逾越。
皇后沉默半晌,喉头却似哽住,再难说出“抬起头来”这样的客套话。
旁人只当陈家的皇后,不喜欢裴家的太子妃。
可是皇后却如遭雷击心神恍惚,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定定地想。
她认出她来了。
而她不是人。
太子妃裴安素……哪里是个十五六岁娇艳欲滴的姑娘?
分明是抹……面目可憎,青面獠牙的怨魂啊……
那些年曾在洛阳乡间流传的诡语,那些宫人内侍绘声绘色的秘闻,那前朝公主与驸马之间不可说的点点滴滴……
冷汗顺着皇后的背脊一点点往上爬,她脸上挂着笑容,嘱咐身边的仆妇将裴安素送出,满心却只想到了一件事。
她是陈家的皇后,想的却是杀掉身畔这个皇帝。
那裴安素……又是个什么玩意?裴安素欲嫁给太子卢睿,抱的又是何等居心?
一直以来……力挺太子上位的太子太傅裴县之,又到底打得是哪门子算盘?
到得此时,陈皇后终于对太子太傅裴县之初次显露了戒心。
中秋夜宴,是她嘱人跟在太子与太傅身后,千钧一发时吸引太子的注意,免去太子洗脱不清的逼奸嫌疑。其后太傅裴县之血溅金銮殿,亦是她瞅准机会下手,借陈家之力将计就计,将太傅裴县之彻底斩除。
乃至后来太子北征,亦是她一手扶持秦家上位,将裴安素接入宫中小心看管,于佛堂中日沐佛光,彻底与太子隔绝开来。
含宣殿阴暗的小佛堂中,皇后端正肃穆地跪坐在裴安素的身前,看着面前冷淡又自持的她冲着佛祖盈盈下拜,高昂的下巴丝毫没有半点的心虚。
“娘娘再逼问我,我亦只是这一句话……”裴安素微微笑,“您的肉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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