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下的大明》第47章


等到洪武十四年——恰好是户帖推行十周年,国家卷土重来,百姓们惊讶地发现,他们身负户帖之枷,面对虎狼之吏,已经没办法像洪武元年那样再玩小动作了。
真应了那句话,税收可能会迟到,但从不缺席。
咱们再说回那份户帖里的第二个问题。
林荣一的家庭地址,是嘉兴府嘉兴县零宿乡二十三都宿字圩民户。
注意这个“民”字,指的是林荣一全家的户籍类型,是“民户”。在其他几份流传下来的户帖里,我们还能看到“军户”“匠户”等分类。
等一等,匠户、军户那些乱七八糟的,不是元代的职业户制吗?大明洪武二年确实搞过一个“原报抄籍”,但那不过是维稳的权宜之计,怎么洪武四年的新户籍里,还有这种鬼东西?
元代的这个职业户制,是一种历史大倒退。本来在宋代,因为经济发展迅猛,户口设计趋向于宽松流动。比如“客户”是没有常产的户籍,但如果一个佃农赚到钱买了田产,就可以“复造”户籍,从“客户”转为有常产的“主户”。
元代可不敢这么干,统治者最担心的是统治被颠覆,所以他们设计户籍的思路是往死了限制,限制得越紧越好。职业户制下的民众,世世代代只能从事一种职业,不可变易。
放着宋的好东西不学,干吗学坏的?
朱元璋选择保留元代的职业户制,原因很复杂。
一方面,明初有大量人口是旧职业户出身,牵涉复杂,已形成一套固定生态。贸然废除职业户,会造成一定程度的混乱。明初百废待兴,朱元璋不想在这个上面节外生枝。所以他在洪武二年,利用能搜集到的前朝旧档,申明效力,让职业户各安其位——先稳住再说。
而一项国家政策是有延续性的,一来二去,职业户便从权宜演变成常例了。
另一方面,朱元璋自己搞了一个卫所制。庞大的军队不再退役,以卫所为单位,直接落地变成军户。闲时屯田自给,战时赴戎。而军人的子弟,世世代代都是军人。朱元璋对这个设计很得意,自夸说我朝不用征兵,也不用征饷,军队自给自足,不惊扰百姓分毫。
这些人,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军户”。
不过朱元璋总算没太糊涂。他只把户籍分为四类:民户、军户、匠户、灶户。民户归户部管,军户归兵部,匠户、灶户归工部。还有一些细分小户种,但总算不像元代那么奇葩。
在具体的政策落实上,他也表现出了务实的灵活性。比如在这次洪武三年开始的户帖大登记中,有一个特别的要求:“不分户种,就地入籍。”
“不分户种”是说无论民、军还是匠户,都要登记,没有例外,这是全国一盘棋;“就地入籍”是说,当时天下流民逃户太多,朝廷要求他们返回籍贯所在地,但如果有人不愿意回去,也没关系,可以在本地落籍,一样可以授田登记。
不过,无论是权宜之计还是规划卫所,都只是表面原因。其实朱元璋沿用职户制,归根到底是因为他的控制欲太强了。
这种制度弊端多多,但特别适合维持稳定,而稳定是新生朱明王朝最重视的。在朱元璋心里,老百姓最好老老实实待在土地上,别到处溜达生事。
不光朱元璋这么想,明清两代对职业户制,也颇多正面评价。比如万历年间有一位礼部官员晏文辉赞誉说:“洪武旧本,由(犹)木之根、水之源也,木有千条万干,总出一根;水有千支万派,总出一源。人有千门万户,总出于军民匠灶之一籍。”清代的学者朱奇龄更是进一步分析说:“既有常业,有令世守之。则父兄所以教其子弟,子弟所以拳其父兄者,无非各事其事,童而习之,其心安焉,不见异而迁焉。”
朱奇龄的分析,真正是切中肯綮:你一生下来,职业就注定了,不会有别的想法,自然不会瞎折腾——此所谓“其心安焉,不见异而迁焉”。官府方便管理,社会也能少闹点矛盾。
换句话说,为了保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朝廷并不在乎牺牲掉社会活力和个人自由。
这个职业户制度是特殊历史时期的妥协产物,在稳定明初局面方面有它的意义。没想到朱元璋试用了一下,觉得太好使了,干脆把它当成一个常规,一代代传了下去。
不清田,职业户,从上述两处细节可知,设计者在一份薄薄的户帖里埋藏的用意,实在深若渊海。
这一次户帖大登记,从洪武三年年底一直持续到洪武四年年底,前后整整一年。因为策略务实、设计周详,加上最高领导人的高度重视,很快全国大部分地区都顺利完成任务。
虽然这次普查的原始记录并没留下来,但根据种种记载推测,总注册人口数在五千五百万以上。
这五千五百万人,是已经安定下来的生产人口,而且处于官府控制之下。只要朝廷愿意,可以追查到具体任何一户的状况,掌控力远超从前。自宋末至元末一百多年,这是中央政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了解天下人口多寡。
这对新生的大明政权来说,意义重大。
正当诸多官吏长舒一口气,觉得大功告成之时,大明朝廷又宣布了:户帖统计是一项长期性的工作,人口会增长,田地会变化,从此以后,每年地方上都要进行更新,每十年要重新造册。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铺垫罢了。
真正的大戏,要等到十年之后。
第二章
朱元璋的理想
整整十年,朱元璋一直没闲着。
平定四边、改革官制、安定民生、恢复生产,天下有堆积如山的事情等着处理。洪武皇帝在百忙之中,还抽出空来搞了空印案和胡惟庸案两次大清洗,日子过得相当充实。
一转眼到了洪武十四年,算算日子,十年了,差不多到户帖第一次更新的时候了。
朱元璋没打算做简单的数据更新。他想要的,是一次系统的全面升级。
在朱元璋的规划里,户帖并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他不只希望天下变得透明,还希望天下任何一处地方都能触手可及。朱元璋的理想,是达成一种对社会细致而全面的控制,让统治者的意志,可以直接贯彻到大明最基本的户籍单位——户。
这个不独是朱元璋的理想,对任何一个中央政府来说,最美好的状态,是每一道指令都能顺畅地传达给每一个具体的人,百分之百地上行下效,如臂使指。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在科技水平低下的古代社会,国家机器想达到这个境界太难了。
大秦帝国尝试过一次。秦的基层组织,每三十户设一位里典、一位伍老;乡一级有啬夫、三老、游徼。这些人都属于政府公务员,负责治安、征税、司法等庶务。上一级的县令或县长对他们有任免、奖惩、指导工作的权力。
在这个结构之下,朝廷的意志可以从中央贯通到最低的里一级。
可是当时没有纸,更没有电话和电报。中央政府想要掌控每一处基层,需要投入大量资源。别的不说,秦始皇每天要批阅一百二十斤奏章,可想而知全国工作量有多少。
这种基层结构的成本太高,可秦廷又不愿放松管束。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法律再细密些、再严苛些,指望民众畏法谨行,老实不生事,以此减少管理负担。可是,实际效果恰好相反:律法越严,管理起来就越麻烦,基层就越容易出问题;而基层问题一多,官府不得不强化惩戒,反而让成本越来越高。
一来二去,形成恶性循环,直到结构不堪负荷。
秦代灭亡的原因有很多,这个无视管理成本、希望彻底掌控基层的轴劲,也算其中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吧。
后来刘邦就学乖了。西汉虽然上继秦制,但法律上“约法省禁,蠲削烦苛”,同时在基层官员的选拔上懂得妥协,把很多权力让渡给地方上的大族。汉代的地方豪右、强宗之所以那么强大,本质上,是中央与地方在管理上达成微妙平衡的结果。
【注释】
约法省禁,蠲削烦苛:汉初吸取秦亡于严刑苛法的教训,立法思想转变为法令要简约,刑罚要宽疏!对一些定罪、刑罚有所减缓,废除了秦律中某些不合时宜的条文。
此后历代王朝都吸取了这个教训。中央政权为了减少管理成本,行政力量一般只延伸到县一级。再往下,官府只控制地方上的财税、军权和意识形态解读权等大节,把一部分琐碎的事务管理权——比如小规模的司法、治安、公共工程、社会福利等——交给地方上自决。
谁来自决呢?自然是当地的乡绅、豪强以及宗族等等。
比如你跟你弟弟要分家产,先不用去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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