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下的大明》第55章


这么前后一关联,用心太深了,显得好像这些弊端手段,全是缪樗等御史纵容出来的。
何穆的报复还没完。
仔细看他建议的第二条:“不许官民人等占种湖田。”
除了“民”,还有个“官”。
这个“官”字,有极强的针对性。
当时有个南京守备太监叫蒋琮,因为长江芦场的利益问题,跟南京御史们打得不可开交。蒋琮为了寻求突破口,指使手下陈祖生控诉户部主事卢锦、给事中方向侵占湖田。
黄册库是个冷衙门,没什么钱,管理人员经常趁职务之便偷偷打点柴薪、捞点鲜鱼。卢锦、方向作为黄册库的上级主管,派佃户在裸露的湖滩上种了几块地,从中占点小便宜。没想到这事被蒋琮给掀出来了,导致两人都被下狱。
郭镛路过南京时,之所以想去后湖,就是想起了这件案子,想亲眼见识一下。没想到,同仇敌忾的御史们立刻抓住这个痛脚,狠狠地报复了回去。
何穆这次到南京来,也是因为郭镛回去哭诉了一通。皇帝耳根子软,这才派他来查实。
现在御史们已经被何穆?得灰头土脸,黄册库那些小角色,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何穆上奏疏表示,后湖每年冬天,南京司礼监都派专门的渔船来湖内捕鱼,好供给官员用度。但是原来打鱼的日期不定,很多人趁着官船捕鱼的当儿混进来,存在隐患。从今以后,要限定捕鱼的日子,对船只严格检查,渔网只允许用五天,其余时间全部收走。
存在隐患只是托词,其实是为了整黄册库的人。他们平时没什么好处,只有每年趁这机会网几船鱼,改善一下生活。这一下,全没了。
还有,何穆指出,现在湖内五洲之上的芦苇太多,是个火灾隐患。可这里是禁地,外人不得入内,因此责令管库官员并杂役、匠役等人,把这些芦苇都砍去充当柴薪。他还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柴薪若积聚过多……就行会官估价,变卖银两,送应天府官库收贮,以备修理本库等项支销。”
听起来冠冕堂皇,毫无破绽。但仔细一琢磨,后湖黄册库管人员额外多了一大堆工作量,赚到的钱却只能充公用。这根本就是变相把一部分办公支出,转嫁到库管人员个人身上。
偏偏皇上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不用额外付费的先进管理手段,让底下人有苦也说不出来。
何穆把这些“合理化”建议,整理成奏疏上报天子,很快就得到批准,令南京御史们士气大挫。经此一役,蒋琮那边的案子也取得了突破。先后有十名御史下狱,而蒋琮本人毫发无伤,宦官一方在两个战场均大获全胜。
至于躺着也中枪的后湖黄册库,只能哭着进行整改,让后湖禁制变得更加严苛。有人写了首诗讽喻此事:“瀛洲咫尺与去齐,岛屿凌空望欲迷。为贮版图人罕到,只余楼阁夕阳低。”
“人罕到”三字,用得一点不错。到了万历年间,有位吏部左侍郎顾起元路过南京,不得其门而入,不由得感叹说:“白下(南京)山川之美,亡过于钟山与后湖,今为皇陵册库,游趾不得一错其间,但有延颈送目而已。”
连吏部左侍郎都不让靠近,可想而知黄册库平时人迹罕至到什么程度了。
只有在一种情况之下,后湖这里才会变得特别热闹。
那就是每十年一次的大造之年。在这一年,全国各地都会重新攒造黄册,集中送至南京。新造黄册入库是一件隆重的大事,现场得由给事中一人、御史两人外加主事四人亲自坐镇查验,还有一千两百名来自国子监的学生严阵以待。
国子监一般的编制是一千五百人。这一下子去了一千两百人,几乎是倾巢而出了。
等一等,怎么要这么多人?这是要打仗吗?
还真差不多。
这些国子监的天之骄子,将要跟全国的地方官吏百姓,展开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恶战。
要讲明白这个问题,咱们还得从黄册的攒造过程说起。
第四章
黄册攻防战
前面说了,黄册脱胎于户帖。两者内容接近,但在很多细节上颇有不同。这些不同,不光体现在两者的格式细节中,也体现在两者的攒造流程上。
那么一册黄册,是怎么出炉的呢?
首先,造册之年,户部会提前半年备好标准黄册的格式,得到皇上批准后,分别下发地方。
其次,地方官府会按照黄册样式进行翻刻。不过他们需要刻造的不是黄册,而是“清册供单”。
“清册供单”和黄册不太一样,它是一种针对单户的调查表格,用来搜集一户人丁、事产等信息,和户帖差不多。咱们可以把它理解成黄册的预填草稿。
接下来,官府会把印好的“清册供单”下发到里、坊、厢这一级,让现年里长亲自送到甲首手里,甲首再分别送到本甲的十户人家,一一填写清楚,一户一单,签上自己的名字作保,以确保真实性。
工作完成之后,里长会把本里的一百一十张“清册供单”合成一册,递交给当地衙门。
当地衙门收到辖区内所有里、坊、厢的“清册供单”之后,并不忙着合册攒造,先让户房官吏并算手、书手进行磨算复核,尤其还要调阅上一期数据来比较,看是否存在问题。
【注释】
算手、书手:在明代县衙中,除知县、佐贰、首领官等数量很少的朝廷命官之外,大量的日常行政事务是由各房、科中的吏书来完成的。吏书为吏员与书算的合称。吏员是由国家任用、在吏部注册、地位低于官的公职人员。书算,包括书手和算手,从百姓中佥雇,辅助吏员的工作。书手专司抄写事宜,关注文书之往来,如依稿誊写刑名文书、赋役黄册等;算手则专司会计事务,如计算名目繁多的赋役折银等。
如果审验无误,衙门会重新排定下一期的里长、甲首和徭役排序,填成“编次格眼”,与确认的“清册供单”一起送回到相关的里。里长要把这些资料誊写成正式文稿,造出两本里册,一册黄封上缴,一册青封留底。
你没想错,每一里的黄册,由本里一百一十户自己掏钱攒造,朝廷没这笔费用。一直到州一级,才有专门的政府预算来造册。
朝廷虽然不掏钱,要求还挺多。
黄册的尺寸和户帖一样,宽一尺二寸,长一尺三寸。对于册内文字,书手必须以范本格式来抄录,字体尺寸都不许出错。字要抄在原册纸上,不许涂抹或额外浮贴,以避免篡改情形。弘治三年,为了增加作弊的难度,还把原来的小字楷书改成了大字楷书。
黄册的制造材质,得统一用厚实的绵纸,不得经过粉饰或漂白,因为那样容易让纸张变脆发黄。甚至连订册,都必须用绵索来穿起,不许使用糨糊。就算万不得已要用到一点,糨糊里也得掺入花椒、明矾等原料,以避免虫蛀。
不过黄册制造毕竟是个专业活,普通人干不了。在大部分情况下,里长们都是到官府指定的纸铺去攒造装订。
顺便提一句,其实我们现在能看到的黄册实物,属于真正意义的黄册并不多,大部分都是“清册供单”草稿。这些供单在用完之后,会送回个人家里,这才让极少部分文件逃过战火,幸运地残存到今日。
所有的里册,都要汇总到州、县衙门。衙门要把这些数据汇总,单独造一个总册,里面没有每户细节,只记录各里的总数——户部特别指出要“本管正官、首领官吏,躬亲磨算”,同样一册黄封上缴,一册青封留底。
接下来,州、县衙门要把所有的里册以及总册送到府一级衙门。府衙也要单造一个分册,记录各州县总数,一并送到布政司。布政司亦要单造分册,记录各府的汇总数据,再与府册、州册、县册以及记录到每一户的原始里册一起呈递给户部。
一级一级汇总上去,户部最终拿到手里的,是几万本里册、几千本州县册、几百本府册和十几本司册。中枢决策者既可以看到任意一个地区的宏观数据,亦可以深入查到任意一户的状况。宏微两便,天下透明。与此同时,各级官府也都会层层留底,用青册来办理日常民政之需。
不过黄册呈递到户部之后,并不是直接运进后湖黄册库,它还有一道关要过。
朱元璋在推行户帖制的时候,曾经放出过狠话:“我这大军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县里下着,绕地里去点户比勘合。”他把军队作为独立会计师,对地方数据进行驳查,以避免各级官员在普查过程中舞弊。
他来自民间,深知弊情,必须核查这些黄册真伪。国初诸事未备,只好动员军队进行驳查。现在一切都走上正轨了,再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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