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第1164章


扶苏皱起眉:“你是在用兵多将广来威胁我?”
黑夫大笑:“不,不是威胁,而是想告诉你,我背后推着我向前的手,比你多出十数倍。”
“而一旦我让他们失望,我将遭到的反噬,也将比你放弃这一切的代价,高十数倍!”
“你应该能明白,时至今日,吾等,早已不是只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战了!”
扶苏默认了,他背后,何尝没有无数推手呢?
但他依然无法接受,黑夫将这一切,说得如此轻易!
但叙旧到此结束,接下来,便是黑夫邀约他前来的戏肉了:虽都自命为秦,但双方是两个不同的政权,若不以攻占厮杀的形势,该如何并为一体,使天下真正一统?
答案显而易见。
“天无二日,山无二虎。”
黑夫放下杯盏:“为了天下安稳,你我之中,得有人退让,推贤让能!”
“谁背后推手少,便谁让,是么?”
扶苏了然,但还是有些失望,叹息道:“黑夫啊黑夫,你是要我将这天下,将这江山,将嬴姓的七百年社稷,统统让予你?”
黑夫却不置可否:“不,让的不是位置,不是社稷,更不是江山。”
“执掌天下的位置,你从来没坐上去过。”
“嬴姓社稷,汝弟胡亥已丢得一干二净。”
黑夫张开双臂,似乎要将天地囊括在胸怀之中:
“至于这锦绣江山,也早已在各路‘英雄’‘豪杰’的争夺中,支离破碎,是我花了三年时间,一点点将其收拾缝补,至于你,扶苏,你只不过拾缀了三个郡,何谈相让?”
扶苏愕然,却哑然而笑:“此诡辩之术也,皆是歪理,不过以上种种,我的确一无所有,既非皇位、社稷、江山,那我还有什么,能让予你?”
“有。”
黑夫走近了他,盯着扶苏的双目:“扶苏,我再问你一遍,你本已万念俱灰,意志消沉,为何能远走海东,再度复起?”
“是想做皇帝?”
“是想继承秦始皇帝的遗志?”
扶苏也起身,与黑夫四目相对,给了他答案。
“是为了赎罪。”
“是我一念之差,造成天下大乱,百姓离乱,我想要,从头收拾这旧河山!”
“不错。”
黑夫拊掌道:“我想要你让出的,是这份罪过,自然,也有其背后的荣耀!”
“还有执掌天下的责任!”
“好大口气。”扶苏有些触动,却又摇头:
“但你连惩戒陈平,公平对待辽东、辽西众人都无法做到,我又如何知晓,你纵能善待天下一时,往后会不会重蹈的覆辙?”
“我当然能!”
说完这句话后,黑夫却哑了火,良久后才缓缓道:
“因为我不仅知先王三千年之兴衰,我还知道后王两千载之得失……”
他指向扶苏,眼神满是遗憾:“甚至,知道你,扶苏过去的命途走向!”
“此言何意?”
一番让扶苏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后,黑夫看了看武周山崖壁上,远远盯着这边的士卒,听不到这边任何声响,而左近就他和扶苏。
还有两条啃完了骨头,正在打盹的狗子。
一人两狗,这便是全部听众。
山壁阻隔,河水凝结,这里发生的事,仿佛也会被永远冰冻。
真是个吐露秘密的好地方啊……
黑夫露出了笑:“扶苏,你我在此,做一笔交易,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什么交易?”扶苏满腹疑惑。
“很简单。”
黑夫低声道:“我想用一个真相。”
“换你一个谎言!”
……
上谷郡广宁县,便是后世的张家口,此地乃是燕山的一个缺口,从燕地通往塞北的必经之路:左右是隐约约的山脉,北方是莽莽苍苍的大地,腊月将尽,积雪未化,稀少而枯萎的草木,零星点缀着些许墙垣城邑,苍凉与荒芜,是这儿的主旋律。
只有奉命西撤至此的辽东骑从们,才让这儿有了些许热闹。
但他们的心已越来越沉,因为“召王”扶苏,已南下五日,至今杳无音信。
“大王会不会已经被那黑夫所害?”
“说不准,陈平能肆虐辽东,黑夫也必能对大王痛下杀手!”
“大王何等仁爱之人,若真如此,吾等拼了性命,也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为大王复仇!”
直到一个孤单的骑影出现在辽东军的驻地外时,高成和辽东骑从,海东戍卒们才爆发了欢呼!
“是大王回来了!”
相比于南下前,扶苏形容并无太大变化,不像是遭到苛待的样子,但精神气却不大一样。
他沉默寡言,下了马后,对与黑夫会面发生的事缄口不言,巡视军营时却若有所思,呆呆怔怔,一会摇头,一会又点头,似乎在思索一件让他难以相信,却又无从与别人说起的事。
直到巡视完全营,扶苏才下定了决心,让高成召集三军集合。
“我有话,要对众人说!”
万余辽东、辽西骑从,追随扶苏两年的海东戍卒站在广宁邑城下,仰头看着他们的大王,秦始皇帝正统的继业者,如同明月般照亮这黑暗乱世的公子。
扶苏会和他们说什么。是拿起武器,继续对抗黑夫么?很多人心存疑虑,但也有许多人,愿意为了召王,继续战斗下去!
但扶苏一开口,众人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始至终,我一直在骗二三子!”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更多的是决绝!
扶苏对所有人长作揖,让人大声复述自己的话,将接下来的话,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不是扶苏!”
“真正的公子扶苏,早就死了!”
嘈杂声顿时响起,但所有人的惊呼,不解,疑惑,都被扶苏举起双手压下。
五日前,他从黑夫那,得到了一个真相。
而现在,作为交换,是宣布谎言的时候了!
一个要他在失去父皇,失去地位,失去江山社稷,失去妻子后,还要失去姓名身份的谎言!
却也是一个能让他善终的谎言。
一个能让天下和平一统的谎言!
迎着东方升起的太阳,扶苏露出了笑,这是卸下重担,一切释然的笑。
“我真名叫白羸,陇西郡人,乃是公子扶苏,在咸阳时的替身!”
“我只是,扶苏的影子!”
第1030章 他的时代结束了
摄政二年,春三月,扶苏又一次,站在了西安平的岸边(丹东)。
马訾水依然是那么清澈碧绿,春来时节,上面游着群群野鸭。
难怪黑夫说,它以后会叫“鸭绿江”。
这是扶苏第三次来到西岸平,第一次,是奉父命远征海东,在辽东千山老林子里杨端和病逝,自己一个领兵新手,在此遭遇了一场兵变,实在是狼狈不堪,幸亏黑夫帮忙,否则定会更加难看。
第二次,则是在目睹中原大乱后,历经艰难,单骑归来,凭着扶苏之名,带领海东戍卒,在帝国的东北边陲做下了一番事业!
回忆过去,扶苏哑然失笑:“同是扶苏,前后差距如此之大,难怪说成是两个人,众人便信了……”
尽管黑夫当日在武周山下与扶苏的对话,集中于这几十年间,秦楚汉匈奴的恩恩怨怨,但已经足够让扶苏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从燕地折返辽东的路途中,辗转反复无数次了。
因为黑夫说得一切,真是太可笑了。
自己,竟会在接到一封伪造的诏令后,自杀而死?
扶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是我生来易信于人,信于事?”
又或者,他骨子里,便是那种为了天下安生,能牺牲自己的人,未曾改变?
还有,秦始皇帝希望能传万世的秦,竟会二世而亡?且是为楚国项羽所灭,关中毁于一旦。
父皇若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而这时代最后的赢家,也不是项羽,而是扶苏手下,那个流里流气,满嘴荤段子的大胡子老刘季,他才是秦始皇帝最终的继业者……
扶苏只觉得好笑,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但诡异的是,此人却又在白登为冒顿所围,签下了耻辱的和约……
至于黑夫?原本只该是一个籍籍无名,死在第一次灭楚里的小小秦卒!
故事离奇,其中曲折,叫人啼笑皆非,难以尽信。
这或许是黑夫瞎编的故事,为的是骗得扶苏上当。
“但我还是选择了相信……”
不管怎样,扶苏都接受了这样一个“真相”,作为交换,也宣布了自己的“谎言”。
“大王,渡河的浮桥都准备好了。”
高成过来禀报,这不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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