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罗巴英雄记(马伯庸)》第78章


蓝胡子站起身来,体贴地给女尸掖好被子,转身抱臂道:“凡事不能与神甫相瞒。你既然要主持我的婚礼,也须知晓这些事情。既然凯瑟琳未曾说出来,就让我来告诉你好了。”赛戈莱纳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划了一个十字祝道:“愿主的意旨,加持我们的灵魂。”
蓝胡子听了这祝言,不屑地吐了口唾沫到墙角,徐徐道:“躺在床上的,本是我的第一任妻子卡娅。我十几年前,笃好岐黄之学,乃是远近闻名的名医,多少疑难杂症都难不倒我。就连江湖中人,都时常来找我治毒疗伤。卡娅是当地望族之女,与我两情相悦,本是一对良伴。可惜我出身微寒,为她的贵族家族所不容。我那时年轻气盛,一怒之下就毒杀了她的全家,带着她进了深山。只是她笃信上帝,没有神甫主持便不肯成婚——但试想我作出那等事情,又有哪家神甫肯来?”
赛戈莱纳心想你倒有些自知之明。蓝胡子又道:“当地数次组织人手围剿我,都被我一一杀得干净。卡娅是个圣母心肠,见我为了她大加杀戮,心中抑郁,积郁成疾,竟不知为何得了美杜莎之泣。这个绝症,针石罔效,纵然是我也束手无策。我想天外有天,便带着她遍访欧罗巴各地名医。可恨这世上多是沽名钓誉之辈,不过是些满口大话却没真才实学的庸医。我少说也杀掉了几十个,只是卡娅的病情,却日渐加重。我那时陷入绝望,心想除非是希波克拉底再世,否则卡娅是没救了。”
赛格莱纳听到希波克拉底的名字,微微一笑。他浸淫双蛇武典日久,只把希氏当成是一代武学奇才,这时才想起来希波克拉底的医道手段,尚在武学之上。
蓝胡子哪知他心中所想,见他微微露出微笑,以为是故作嘲讽,不由恼道:“你笑什么?笑我手段浅薄,救不得爱人么?”赛戈莱纳连忙道:“我只是一时想到其他事情,与阁下却没甚么关系。”蓝胡子瞪了他一眼:“你再如此轻薄,仔细我把你化成一滩尸水。”赛戈莱纳讪讪道歉。蓝胡子这才继续讲道:“……后来你们血盟忽然来了一位使者,自称‘灰塔’,送了我一则炼金秘方,说依此法或可治愈美杜莎之泣,只是有待完善,非精通病理者不能为之,他情愿把这个药方奉送给我,只求我有朝一日研制成功,能与血盟共享这药方。我不知他动机为何,但看这个药方,确实是精妙无伦,便满口答应下来。从此我带着卡娅回到老山,潜心研制。你知道,炼金之术,风险奇大,往往要反复试验数百次,方能验证其效用。我便冒充贵族,时常去外面寻些与卡娅年纪相仿的女子,籍口成婚把她们带回老山,然后拿她们身体解剖试验,藉此研究病理成因。”
那教堂内壁里堆积的女子尸骸,想必就是蓝胡子拿来作试验的牺牲品。这等残酷骇异之事,被蓝胡子娓娓道来,赛戈莱纳脊背横生一股凉气,又不敢表露出来。蓝胡子浑然不觉,仍在那里反复玩味:“这十数年来,我已成婚二十余次,每次新娘都不听我劝,擅自去开我研究炼金药方的房间,最后都被我当场拿住,一一分剖细析,反让我研究更有一层进境。”
赛戈莱纳自幼深受卡瓦纳修士教诲,此时见蓝胡子对这等血腥杀戮之事津津乐道,不觉皱起眉头。他虽知此时与蓝胡子闹翻,会害死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数条性命,可也不愿就此附和。蓝胡子说到这里,略有得意:“后来那些女人的族人上门要人,不是被我打死,就是赶走。他们气不过,就请来了一批所谓‘正义之士’来进剿。这批人也都是些名不副实的庸手,都被我轻松打发了。只有一个叫卡皮斯特拉诺的臭苦修士侥幸逃脱,算他命大。”
蓝胡子说得轻描淡写,赛戈莱纳却深知那一役给卡皮斯特拉诺造成多大的创伤,那一道伤疤历历在目,让那位智者至今未走出阴影。蓝胡子道:“这个臭苦修士武功低微,背景却不小,后来竟然引来了教廷的一位福音使者,这伪君子道貌岸然,手底却硬得很,我实在打不过他的约翰福音。接下来的事情你该都知道了吧?”
赛戈莱纳哪里知道,可若是不接口便会露出破绽,只得硬着头皮猜测道:“自然是凯瑟琳和血盟之人赴援,为你布下这个天狼星阵。”蓝胡子点点头:“正是如此。凯瑟琳布下这个阵势,阻住了那位福音使者——不过可别指望我会承你们血盟的情,那时候正是我那药方炼制的关键时刻,你们出手,无非也只是为了那方子罢了。”赛戈莱纳想到那剑头魔草根下的无数干尸,心想只是为了布这么一个阵势,倒让这许多生灵荼毒。
蓝胡子又道:“那福音使者退去以后,我的药方也差不多炼成了,便先给卡娅服食了一粒。卡娅的病情居然有了好转,我大喜过望,也不再跟你们血盟多加计较,直接把炼成的药物给了他们。不料数月之后,卡娅性情大变,状如死人,一直到现在。想来那药方里还有未尽周全之处,我只盼能多捉些女人来试验,把那方子再作改良,好教卡娅苏醒过来。”说到后来,他声音渐哑,满是哀伤,浑不似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
赛戈莱纳在一旁默然而立,那位女子浑身僵硬如石,想来是毒素入骨,五脏六腑彻底石化,显然是已死去多时,纵然是希波克拉底复生,也回天乏术。这蓝胡子一代名医,一涉到自己深爱之人身上,却如此糊涂,真是叫人可悲可叹。
蓝胡子说完这一番话,瞪着赛戈莱纳道:“我的故事,已经全数告诉了你。你来说说,凯瑟琳派你过来,到底所谓何事?”赛戈莱纳心思敏捷,此时已经有了计较,于是不慌不忙说道:“贝尔格莱德大公卢斯维科·匈雅提,您可听过此人?”蓝胡子眉毛略微一挑:“那顽石老公爵?自然听过。”
赛戈莱纳道:“那位老公爵前几年,也罹患了美杜莎之泣,身体日渐衰弱。你也知道,公爵大人是整个东欧山岳之镇,他若一死,势必动摇我圣教根基,让土耳其人乘虚而入。是以贝尔格莱德人心急如焚,四处遍访名医,可惜是针石罔效。”蓝胡子道:“凯瑟琳想让我去救这老头?”
赛戈莱纳道:“也是也不是。”蓝胡子诧异道:“怎么讲?”赛戈莱纳道:“尊驾也知道,那炼金药方并不完美,血盟用起来也有不足之处。究其原因,还是尊驾的药方,缺少用人体验证之故。”蓝胡子点头道:“这美杜莎之泣的病理成因,至今仍是个谜。莫说治愈,就是如何得病,也没人知道。我捉来那些女子,身体虽是新鲜健康,只是她们没有患上美杜莎之泣,参考价值有限。天下虽大,我又能去哪里寻来许多患者来验证药方。”赛戈莱纳见他已逐渐被自己牵引,便乘机道:“所以既然贝尔格莱德大公也得了此病,正是天赐良机。只要尊驾假治病之名,前往贝尔格莱德去验证药方,良加改善,相信必有所得。”
蓝胡子冷笑道:“嘿,你们血盟对药方不满,可以直说,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那贝尔格莱德是军事重镇,高手云集,听说那臭苦修士卡皮斯特拉诺在那里还是个军师。我若去了,休说治病,只怕还未进城就被打杀了。”赛戈莱纳笑道:“这便是凯瑟琳为何派我来的缘故了——尊驾有所不知,这一次我此来,名义上正是贝尔格莱德的委托。卡皮斯特拉诺虽然与您有血海深仇,但老公爵病情最大,他哪里敢有分毫造次。您在城中的安全,是万无一失。”
蓝胡子奇道:“你年纪轻轻,何德何能竟蒙他们如此信任?”赛戈莱纳一晃木杖:“我乃是托钵僧团中人,亦是马太福音的弟子。所以贝居因会与教廷才各自遣人,随我一同上山。”蓝胡子听罢不禁笑道:“一个血盟弟子,居然自称作福音传人,未免有些荒谬。”
他话音刚落,右臂突然伸出,疾点赛戈莱纳的左肩。赛戈莱纳肩膀微动,双掌一合,施展出马太福音与之周旋。蓝胡子的功力果然是深不可测,虽非武学正统,却独辟蹊径。他精通医道,所以这识宫打宫的手段便极为精准,招招不离十二宫要害,让人防不胜防。赛戈莱纳意守中一,双掌飞舞,摆出个只守不攻的架势。马太福音沉稳厚重,他抱定了十成守势,一时间蓝胡子也奈何不了他。
两人过了十余招,蓝胡子忽然跳开圈外道:“不打了,不打了。你小子果然有些门道儿。”赛戈莱纳知道他是来试探自己真假,只是微微一笑,站在原地,只觉背心已被冷汗溻透——他既要说动这暴戾难测的蓝胡子下山治病,又得编圆自己与血盟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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