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像你》第34章


闲来无事的时候,方萋萋就坐在凉席上涂指甲油,两只脚一双手被她涂得像是斑斓的调色盘,还偏要笑嘻嘻地伸到江鹤眼前问他:“好不好看?”
她脚踝上有刺青,一只脚五朵,一共是十朵玫瑰。江鹤问她这有什么意义,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年一朵,十年了,它们将我双脚铐在此地,让我不能离开。”
十年生死两茫茫,那才是她执着人间,不愿意离去的原因。她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来。
No。4
烟波江上使人愁
方萋萋十四岁那年,曾短暂地离开过北岛。那时候,她母亲还健在。为了替她治病,她母亲带着她走遍大江南北,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后来不知道打听到哪里有位出名的老中医,她母亲便带着她赶去求医。
中医讲究阴阳平衡,却治疗不了她这先天的病。她母亲没有办法,又要赶去打工,便留下方萋萋在中医馆,让她调理身体,学点中药的知识,总是没错的。
方萋萋一个人在医馆后院的竹房里住下来,店里的伙计教她认药,当归、黄芪、茯苓、女贞子……水月衫透着若有若无的中药味,她又心生欢喜又觉得寂寞。
然后有碎石子从窗外跳进来,方萋萋抬头望过去,穿着白色运动衫的少年坐在梧桐树上,来回荡着腿,笑着对她说“嗨”。
他们同住在医馆,男孩用草叶做成哨子,吹曲子给方萋萋听,“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他说父母罚他抄书,《诗经》《唐诗》《宋词》,生性顽劣的男孩捏着细毛笔发呆,方萋萋便接过他手中的笔,从第一句开始替他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也就是在那时候,方萋萋发现自己记忆力惊人。抄过一遍的诗歌,她能背个八九不离十。
男孩偷偷带她去玩,他们偷了伙计的摩托车,她坐在后座上,羞涩地环抱住他精瘦的腰,他把摩托车骑得飞快,吓得她一边哭一边叫。晚上他们回去被老中医发现,气得罚他在大院里跪了一晚上,夏天雨露潮湿,他一声不吭,咬着牙,昂着头。
第二天他问她,得的是什么病。她小心翼翼地掩盖说,只是身体虚弱,他松了一口气说,还以为真的闯了大祸。
他也带她去医馆背后的竹林玩耍,夏天多骤雨,他们从山上往回赶的路上忽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叫声。顺着声音拨开竹林看过去,一只被人遗弃的小花猫,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被雨水淋得湿淋淋,已经奄奄一息。
两个人救下猫咪,男孩子脱下衣服为它遮雨,回到医馆以后,生了火,把它浑身擦干,猫咪命大,就这样闻着浓郁的中药味活了过来。
他让她为猫咪取名,她绞尽脑汁也取不出来,他笑着说:“那就叫鹦鹉好了,芳草萋萋鹦鹉洲。”
小猫咪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娇滴滴地“喵”了一声。
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将竹叶摘下来给她做书签,送给她一大摞诗词的书,他说:“等我以后遇见一个记忆力很好,能背很多很多古诗的女孩,我就知道那是你。”
夏天结束,他们都要回到各自的城市。方萋萋将自己在北岛的住址工工整整地写在纸上交给他,他向她承诺,有一天,他会来找她。
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披荆斩棘,不畏艰辛,也要吻醒睡梦中的公主。
“我等了他整整十年。或许十年对很多人来说,只是白驹过隙,不长不短的一念之间,”方萋萋微笑着望着大海,海浪不断地涌上来拍打着她的脚丫,海的那边,霞光满目,已是近黄昏,“可是,十年对我来说,已经是一辈子了。”
记忆里那个十四岁的少年,面容清秀,他在窗边冲她张开手臂,笑着说:“丫头,你跳下来,我接得住。”
所以怎么能怪她一直念念不忘,她的生命太过寂寞短暂,如烟花转瞬即逝,那仅存的美好,是她所能仰仗的全部了。
No。5
黄鹤一去不复返
第二天早上江鹤顶着黑眼圈醒来,他落枕,脖子又歪又疼。他被起床气折磨得心血来潮,让方萋萋也为他文一个刺青。也是在脚踝处,同方萋萋的玫瑰一样的位置。
“要文什么?难道你也要文一朵玫瑰?”方萋萋打趣他。
“不,”他想了想,“文两个字,黄鹤,两边都文。”
他这时才发现,他同她的名,竟然出自同一首诗。
她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看,冥冥之中我们还是颇有缘分。要是换个身份和时间,或许还能成为情人。”
江鹤不吭声,不去回应她的玩笑话。她的脸色越发差起来,身体虚弱,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常把“死”字挂在嘴边。
见江鹤不悦,方萋萋笑着削好一个芒果递给他,她对着他扑闪扑闪地眨着眼睛,江鹤神色一变:“干吗?”
“你会骑摩托车吗?”
江鹤瞪她一眼:“想都别想!”
“你管不了我,”她笑嘻嘻地说,“我可以自己出门去借一辆摩托车,我技术差,若是想不开撞上山崖,一尸两命,你的小夕也没得救。”
她光明正大地威胁江鹤,他恨得牙痒痒,却拗不过她,出门借了摩托车载她去高速公路上飙车。风声猎猎,发动机声轰隆,女孩搂着江鹤的腰放声大叫,他们的身边是悬崖峭壁,惊涛骇浪。
那一刻,江鹤忽然想到年少时的种种,那时候他对一切都是那么的无所谓,装酷耍帅,风驰电掣,觉得那才是活着。他处在失恋的空档期,有女孩子向他羞涩地递过情书,他笑着将它们一一退回,旁人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意中人是什么模样?”
怎么没有想过?他希望她有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她长手长脚,皮肤被阳光晒成健康的小麦色,她笑起来两眼弯弯,她和他文一样的刺青,她同他在路边弹奏卖唱,她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笑着手舞足蹈。
他没有遇到那样的人,他终于向命运妥协,他把自己从一把锋芒毕露的剑活成了一个结实笨重的盾。
他们回去的时候,发现鹦鹉懒洋洋地趴在椰子树下乘凉,夏天越来越热,鹦鹉本来就好吃懒做,现在已经全然不肯动了。等到方萋萋抱起它,它才没精打采地“喵”一声。
“那时候,你才这么小呢。”方萋萋同鹦鹉说,“被遗弃在雨中,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惹人心生不忍。”
江鹤静静地听着,沉默地伸出手,摸了摸鹦鹉的头。
“你恨他吗?”
“当然不,”方萋萋摇摇头,“我们只是随口约定,就像每日都会说的再见、下次见,可是很多人一别经年,就真的再也不见。他只是客套礼貌地向我说声珍重,是我自己执意要等。”
这天傍晚,北岛遭遇海啸,人人躲在房里不敢出门。江鹤和方萋萋一起坐在三楼的小阁楼里,外面黑云压城城欲摧。他为她作画,她坐在窗棂上,穿着白色棉布裙眺望窗外。滔滔怒江,好似世界末日。
“可是,”她缓慢而哀伤地说,“不能见他最后一面,依然是我毕生的遗憾。”
少年时代的倾慕,经过十年的沉淀,究竟是升华成了爱还是只是一种执迷不悟,她已经分不清楚。
女孩脚踝的十朵玫瑰,自此成为江鹤的梦魇,多年以后,他都无法释怀。
海啸过后,江鹤接到沈夕病危的消息。他带着方萋萋的血液,同来时一样辗转颠簸,回到北京将血液输送给沈夕。这时已经是夏天的尾巴,他忽然开始不适应北京干燥的天气,连续高烧三天三夜,再加上他一路奔波,心力交瘁,医生说他有心事淤积。
于是人人都到他跟前同他说,是他救了沈夕,他可以放下心来。
沈夕的父母也亲自前来,一边哭着谢他一边同他父母商定婚期。他同沈夕认识三年,二十四五岁,不算早也不算晚,一生就此尘埃落定,所有的人,包括当时的他,也都以为应当是这样的。
可是偏偏半路被改了剧情,穿着条纹吊带衫,顶着乱糟糟豹子头的女孩子回过头笑着问:当你们家庭幸福,合家欢乐之时,抬头看见天空,能不能想起有一颗属于我的星?
他拖着虚弱的身子向沈夕父母磕头道歉,然后不顾家里反对,连夜赶回北岛。他为她买来颜色鲜艳的指甲油,上等的狼毫毛笔,她还能写好多好多的诗,她一肚子的墨水和古灵精怪,最好只他一人识得。
江鹤下大巴时,方萋萋坐在破旧的塑料篷子下等他。她递给他冰镇的椰子汁,凤凰花开得似乎比他离开时还要烂漫,大约也只有北岛,永远都是夏天。
回到方萋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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