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殿》第92章

都在颤，犹豫着该不该提那人的名字。
“闭嘴！”先发难的却是皇上。
“杀了我吧，最好连同晋王也一起杀了吧，皇上不是这么生气？！”
“你以为朕不敢？”
“皇上舍不得只因为我很像一个？但偏偏又不能提起的这个人？”
“闭嘴！”最后剩下的那只茶杯盖也准确无误的砸在了她的额头，她没有躲，皱眉血就顺着鬓角滑落下来，小六连忙跪在了旁边。她没有给他出声的机会，“我想她死的一定很想看陛下后悔的模样。”
后悔！又是后悔！像是梦魇，她的要歉意，却永远没有得到。
“如果皇上杀了晋王，那她存在过的痕迹就真的没有了。”
“别再说了！”
“你知道吗？我娘她为你生过一个孩子，可你却要杀了她的孩子！”
小六最先反应过来，抓着她的肩膀很是激动，“晋王果然是姑娘的孩子？！”
皇帝陛下身子一软，倒在了案桌前的椅子上。“你是小照？她告诉过你什么？”
“娘说小九是她唯一的孩子，要小照好好照顾他。”
那个男人面无表情喃喃自语，“唯一……”
番外传三
她死在五月，那本该也是她生辰的月份，他悄悄准备了礼物，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正正经经的送过她任何东西，她说她喜欢银子，送她珠宝首饰她又不爱。
她出生在一个温暖的季节，也在这个温暖的季节死去。
这年魏征死了，他失去了一面镜子，在她离去的五月，伤感来得尤其强烈。他带着武昭仪又一次踏入那个被禁的宫殿。这里即便杂草从生，这里即便布满灰尘，这里即便毫无生气。可是只要他一脚踏入这里，眨眼却还是能看见她的身影，耳里还回荡着她的声音。
蹲在地上挖草的样子，他来时，会扔掉铲子向他奔来，头发上还粘着杂草，他温柔的伸手将杂草扯下，手掌放在她发上，头发软软的，长长的，在阳光的折射下发色呈金色。他的个头并不算太高，只比她高半个头，她喜欢仰着头来看他，日光有些强，她会眯起眼，嘴角微微上扬。心里柔软得可以承接住水泡。
还有伏在案几上认真写字的样子，偏偏又长了副粗枝大叶的个性，常常，字写完，衣服上脸上手上都沾染了墨迹。她心疼衣服比心疼自己多。小玉做的衣服，她当宝一样爱惜着，自己送的绫罗绸缎却被她毫不在意的随处安置。嫉妒常常有，嫉妒那么多人留在她心里，所以才会一一将那些人剥离，好叫她永远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
殿下……
陛下……
皇上……
二哥！
树荫里杂草中都是她的身影。一会儿是她欢天喜地的来抱着他的胳膊，一会儿是她呆呆望着某处沉思的模样，一会儿又是咬着嘴不肯哭出来的样子，最后却是她声嘶力竭质问他的样子，她总说自己不爱哭，他总觉得她坚强。其实从她认识他，她哭了多少次，都是因为他。她又绝望无助了多久，还是因为他。想要给她全世界最好的，想要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却只能是一步步逼着她伤心离开。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想来，却越发的清晰起来，原本忘记的细节也一点一点浮现出来，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他站在金樱子旁边，远远看见少年的声音，急切的想冲过来的样子，那些人将她拦下。他没有制止，也断然没有想到，那个人会同自己会有这样的未来。
第二次是他在山丘假寐，滚下山头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后知后觉自己站在敌军这边幡然醒悟的模样。
善良得不顾后果想要去救人的样子。
小小的瘦瘦的男孩子的模样。第一次看清她的脸，长得有些怪异，也曾怀疑过她是不是外邦人士，但不知怎么的，越看越觉得那张脸好看起来。同花似玉长着一张及其相似的脸，却唯有觉得她长得怪异，大约是因为她本身就同旁人不一样。
带她去巡查，同骑一匹马本就不合理。伸手拉她的那一刻，心里闪过的是她同尉迟的风言风语。两个男人的相爱。他差点又把她推了下去，终归还是没有舍得。
那时候他本就带着一点点猎奇的心理，所以才会一再接近她。
后来，她受了伤，他对单雄信痛下杀手，那时他恍然大悟。他接近她，是因为旁人说她和尉迟是断袖，最后深陷的却是自己。他不是个不知世事的小毛孩，却不懂如何同一个男人亲近，他也很迷茫，他喜欢美人。从未怀疑过自己有过那方便的爱好。
他同她表白那日，她被吓住了，好半天才磕磕巴巴的表明自己喜欢的是女人。
花似玉长了一张同她很极为相似的脸，甚至在梦里都梦见过她是女子的样子。
知道她女扮男装的那时，愤怒大过欣喜。她说，只要你一句话，天下间本没有那个女子能拒绝得了你。
可是她还是拒绝了他。
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但他不在乎得到她的人，比她貌美，比她性格好的比比皆是，他要的只是她的一颗心。
他大胜归来，却没有带回火柴，怕她伤心，固执的等了她很久。然后第一次看见，她哭了，可以狠心拒绝他的小姑娘，可以只身一人独闯洛阳城的小姑娘，可以举着红缨枪刺向敌人的小姑娘，也会哭，也会蜷缩成猫的模样。
他爱她，无比确定，甚至想要抛弃一切只守候她一人。江山，百姓，名利，他都有想过放弃，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
她说得对，他不信她，从来不信，不信她可以为自己放弃到何种地步，所以他也骗了她，即使同她一起留在梨花谷，他也没有真的放弃外面的世界。在她说要回长安的时候，他没有拒绝。他辛苦所打来的天下，他怎么甘心轻易让给别人。古说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但他不信，他要天下，也要她。
她说你会是皇上，我一直都相信。
她从未来而来，她说他会是皇上。
她心思单纯，却又喜欢一个人琢磨，但琢磨的事都相差甚远，甚至她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的父亲又怎会不知道，李渊说，你想要鱼和熊掌兼得，那是不可能的。朕绝对不答应。
放弃她所选择来的江山，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但他明白的时候，她已经不相信他了。留下杨婉蓉，是李渊的要求，要的不过是她伤心，他明知会这样，却还是答应了。
他知道父亲不肯原谅他，却要将所有的恨放在她身上，她什么都不懂，什么也没错，却要替他承受了所有的愤怒。
终究还是要离开他成为别人的妻，那人不过是一名臣子，她却说那人可以给他独一无二，他只是想让她知道没有人比自己更适合她，他是君王，只手遮天，想要的没有得不到，她说不会再相信他，不会再原谅他。是不是也会不再爱他。那怎么可以，他怎么会答应。
从前他一心一意要的是她的心，现在哪怕要她的人也够了。
想到她同那人举案齐眉，白首不离，鬓角撕摩。心疼得如丧考妣。
她怀了身孕，是他同她的孩子，他想有了这个孩子，她便能安安心心的留下来了吧。其实开心是因为这样，不过她定想不到的吧，哪怕后来她失忆回来，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孩子，他同她的唯一没有活下来。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多余，连那孩子也不能活下来，所以他一直不喜欢晋王，也不愿去看他，看到他便会想到，唯一如果活着，该是这般年纪了。
他冷落了那孩子很多年。
却在她离开后的第七年，告诉他，那是他们的唯一，是他心心念念的唯一。
到现在依然不敢去回想，她离开那天，举着剪刀，眼底一望无际的绝望。她哭得那般伤心，他却无能无力，做什么都是错，说什么都是错。她的伤心，都是他赋予的，从开始到结束。
她纵身跳下城墙，他扑过去却连衣角都没有抓住，她身下不是万丈红尘，是世界，她说的那个和谐平等的世界，那个有着父亲母亲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高高的楼房，有目不接暇的美食，那个世界没有男尊女卑，没有一夫多妻，那个世界没有伤心，那个世界……没有他……
武昭仪跟在他身后，慢慢退出了合欢殿。路过一棵错落在城墙角落的大树，他突然停下来，目光深沉的看着那棵大树，年老色衰的脸上是武昭仪不懂的悲戚。
终于，他弯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哭了。
七年了，尘儿，树叶掉了又长出新芽。我等了你七年，以为这便是终结。而后你回去你的世界。我固执的又等了你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