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如星》第86章


兄妹俩的手都是冰凉的,星意触到大哥的掌心,忽然间觉得,有大哥活在自己身边真好。他们可以一同承担爷爷的离开、父亲的身世……以及所有的一切。
她的大哥还活着,这是她唯一的,一点慰藉了。
她又想起叶楷正,想起自己和他竟然有过一个孩子,她想起江面上炸裂的小艇
,也想起自己用手术刀割开一个男人的颈动脉。依稀还是一眨眼的时间,她做了那样多的事,经历了那样多,也失去了那样多。
心底有个细细的声音在询问自己:廖星意,这是你离开下桥那个小地方,兴奋地下了火车,踏进颍城来求学时想要的吗?
那时你拼了命地念书,你只是……想做一个女医师啊。
她阖上眼睛,眼泪却克制不了地从眼角流下来,沾湿了枕头。
她攥着大哥的手,却那样惶然,因为看不清远方的路,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够承受……更多的痛。
“小妹,叶楷正去了南京。他走前说——”
星意拼命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低低地说:“大哥,有件事我想求你。”
廖诣航听她说得这样郑重,又这样艰难,轻声说:“你说。”
“我想去美国念书。”她依旧闭着眼睛说,“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廖诣航深吸了一口气:“只怕叶楷正不会答允的。”
她微微睁开眼睛,脸色苍白,一双眸子亦远没有往日那样璀璨奕奕,带了些似雾的迷惘,一字一句地说:“他会答允的。二哥他说过……只要我想离开,他就会让我离开。”
一个月后。
上海港口。
从上海至美国旧金山的玛丽号轮船将在下午3点起航。码头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即将上船的旅人和送行的亲友。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码头入口停下,一个年轻女人提着小小的皮箱
从车上下来。又有人搬下了轮椅,从后座上将一个男人抱下来,推着他和年轻女人并肩走向轮船。
“大哥,你去美国的时候,我和爷爷也是来这里送你。”星意微微仰头,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回想起很多年前,她跟着爷爷头一次来到这里。那时她拉着大哥的衣角,哭得死去活来,直到大哥答应让人给她从美国带礼物回来,她才破涕为笑。
廖诣航笑了笑:“转眼你也要去了。”
她停下脚步,蹲下来,直视大哥的双眼:“大哥,你送到这里吧。再往前走……我怕我会想哭。”
廖诣航便让助手停下来,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好。大哥在这里看着你上船。”
短短一个月,她瘦了许多,下颌尖俏,眼神亦沉静了。她从风衣的口袋中拿出一封信:“请你帮我转交给他。”廖诣航收好了,点点头说:“好。”
星意微微笑了笑,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喊住她:“小妹,如果觉得那边很好,或者……遇到了喜欢的人。不回来也很好。”他试图说得轻松一些,“大哥也会来看你的。”
遇到喜欢的人……星意苦笑了一下,对大哥挥了挥手:“我走啦。”
他看着小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人群之中。助手推了轮椅转身,走到来时停车的地方,他才发现旁边停了另一辆汽车。
男人的礼帽帽檐微微压低,身材修长,走到他面前,良久,一言未发。
“你回来了?”廖诣航看上去并不意外。
他的声音略有些嘶哑:“你的身体怎么样?”
“医生说以后走路会有些瘸,不过做些复健训练后没什么太大问题。”廖诣航洒脱地说,“我可以接受。”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你是来送小妹的吗?她上船了。”
叶楷正的视线落在远处,轻声说:“我不是来送她的。”
“那你还来做什么?”廖诣航摇了摇头,“何苦呢?”
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面无表情的脸上带了几分寂寥:“我只是想……来看一看。”
廖诣航将那封信递了出去:“她给你的。”
叶楷正接过那封信,并没有打开,望向人流涌动的方向。
分明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可他站着,却长久地,没有离开。
二哥:
展信春安。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在去美国的船上了。
提起笔来,如今我最想说的三个字,却是“很抱歉”。明知是你最艰难的时刻,却不能如同当日、用初生牛犊的勇气说一句“我会陪着你”。
因为……我发现,我的陪伴对你来说,或许并不是一种温暖的爱意,而是负担。
在医院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起你,却又害怕自己已成为你的软肋。便如同佐藤元之于爷爷那样,令他不自觉地做出违背抱负与良知的事。
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从未恨过你。唯一叫我觉得无奈又荒谬的,便是命运吧。
你曾说我给了你勇气与坚持,可我也知道,我的内心里,那种坚持已经脆薄得不堪一击。我不确定以后会否再遇到已经历的种种痛苦,很抱歉这样仓促而自私地离开这里,却无法将这些话当面告诉你。
我不晓得是否会回来,亦感激你始终给我选择的余地。
顺祝安康。
星意即日
书房的门窗皆敞开着,房间里有浓浓的酒味。
桌上是一坛已经喝空的陈年女儿红。茶几上放着那封写着“不晓得是否会回来”的信,以及一份年前的旧报纸。报纸翻开的那一页上,不起眼的角落上写着:
赵青羽、廖星意结婚启事:征得双方长辈同意,定于某某年某某日结为夫妇,时值非常,一切从简。特此敬告,亲友诸希,高鉴。
年轻男人的军服并未脱下,就这样靠着沙发,蹙眉沉沉地睡着了,只是指间还捏着不过一寸大小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表情略有些严肃,可他的妻子笑意浅浅,眼角眉梢,皆是幸福安乐的模样。
尾声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揭开了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的序幕。
千年的文明古国,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每一寸皆被战火席卷而过。中华民族近百年被列强欺侮的历史在这场卫国战争中达到高潮。而在战争前,每一个人的悲欢喜怒,似乎都已经隐匿在此时已经汇成滚滚洪流的民族意志中,再难分辨。
1938年初。
美国费城女子医学院。
来自中国的女学生提交了毕业材料,正在办理归国手续。就在刚才,她的导师Prof。 Graham还在极力劝说她留下攻读博士学位。可是年轻的女学生非常坚持地拒绝了教授的邀请:“我的祖国正在经历战争。非常幸运的是,我所学的东西正巧是我的国家如今急需的。我想,比起留在这里获取博士学位,我更愿意回国学以致用。”
教授是相当喜欢这个勤快又聪慧的学生的,但也理解她急于归国的意愿,在她的材料上签了字,叹息说:“希望你的国家尽快脱离战火。到时候,依然欢迎你回来。”
廖星意将住了三年的宿舍收整完毕,就像来时那样,只整理了一个简单的小皮箱,离开了宁静的校园。
如今的国外,有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学生,在完成了学业后急于归国,试图以所学的知识报效深陷在战争泥潭的祖国。他们彼此间分享各种讯息,星意也通过国际医学组织
同国内的医院和抗日救亡组织取得了联系,她并没有太多犹豫,就选择了一家位于西南的战时医院工作。
真正抵达西南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她在轮船上漂了两个月,又辗转从香港到广州。此时的中国国内,因为战火蔓延,许多道路都已经被切断,最后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西南战时医院。
星意几乎是在抵达的第一天就开始工作。伤兵乘坐火车,源源不断地从前线运到这里。每当一个车厢的士兵被运送到站,站台上便满是血污。医师们简单地查看伤势,将重伤士兵送进手术室。他们中的许多人年纪都很小,在一场手术之后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条腿,或者手臂。病房里充斥着哀号和哭喊声。然而医师已经对这样的情景习以为常,他们只是如同机器一样,将一个又一个的病人送出病房,甚至没有分出多余的一丝情感去感慨。
由春至夏,由于国力军力的悬殊,国土沦陷,战线不断后缩,西南战时医院的气氛也日渐紧张起来。这一日下了手术台,星意赶去食堂吃饭,这段时间物资颇为不足,能吃的东西不过是稀饭、馒头和一些蔬菜。她去得晚了,连馒头都没有,只好随便盛了些稀饭,正要寻个座位坐下的时候,医院后勤部主任冲了进?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