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如星》第88章


盛情难却,她便接了下来,说了句“谢谢”。
此时在三楼的病房里,叶楷正已经能下床了。他就站在床边,看着庭院里的年轻男女,眸色沉沉。他们都穿着白大褂,身高似乎也很相配,隔了那样远,他竟能看到星意微笑的表情,甜美而亲切。他就这样看他们一直站着聊天,胸口气血翻涌,面色阴沉。
“在战地医院一起并肩工作,很罗曼蒂克。”身边有女声插话进来,“叶将军你觉得呢?”
叶楷正终于收回了目光,却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对警卫说:“去请给我做手术的医师过来。”
“现在吗?”警卫怔了怔,“那位女医师可能在手术台上。”
他抿了抿唇,视线重新回到庭院里:“她不在。现在就去找。”
警卫行了个礼:“是。”
叶楷正走回房间:“开始吧。”
年轻的女人便笑了笑,对他伸出手:“孔艾,Amy Kong,美国邮报记者,非常感谢您接受采访。”
叶楷正淡淡地说:“不是我接受的,是上头的命令。”
孔艾能察觉到叶楷正的冷淡与不悦,却并不介意,笑着说:“那开始吧。”
星意刚和陈医师分开,就有同事跑过来:“廖医师,医院三楼出了点事,请你去一趟。”
是叶楷正的情况出现反复了?
星意回到三楼,戴上口罩,询问说:“叶司令的伤情有反复吗?王医师不在吗?”
警卫没有回答,只带她到门口的地方:“请进吧。”
门是半开着的,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病床边坐着的年轻女士。二十一二岁的样子,穿一件时下改良过、十分合身的旗袍,长发微卷,唇色亦是嫣红,正注视叶楷正,轻笑着说了句什么。叶楷正已经能坐起来了,亦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低低笑了一声。
她不由有些踌躇,有些进退两难,只好低声问警卫:“叶司令有客人在——”
话音未落,病房里有人走出来,看肩章是警卫队的队长,他低声问:“那天做手术的医师到了吗?”
她只好说:“我就是。”
“司令特意找你来,想谢谢你。”
队长笑着说,“跟我进来吧。”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听到队长说:“司令,医师过来了。”
她是严严实实戴了口罩,又戴了副眼镜的,站在阴影中没有出声。叶楷正只是随意地看她一眼,似乎并没有认出她:“是你给我做的手术?”
她点了点头。
看到她这样拘谨的样子,孔艾忍不住笑了,插话说:“叶先生,看来还是会有很多人怕你。哪怕是给你动过手术的医师。”
叶楷正淡淡笑了笑,反问说:“孔小姐,你怕我吗?”
孔艾微微挑了挑精心修整的眉毛:“你是大英雄。英雄是用来敬重的,我为什么要怕你?”
大约是这番话说得很调皮,叶楷正便大笑起来。病房里的气氛十分愉悦。叶楷正不知想起了什么,淡声说:“勇敢的姑娘很多。我曾经遇到一个女孩子,在我受伤被追杀的时候……毫不畏惧地替我止血。”
孔艾听得十分好奇:“后来呢?”
叶楷正笑了笑:“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
孔艾怔了怔:“……您已经结婚了?”
叶楷正却没有回答,眼睛微微垂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个从来都是沉着而英武的军人,这个瞬间,却是带了忧郁的。
星意站在病房的角落,听到他说的话,浑身都僵住了。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说给自己听,可是此刻,她只想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可惜叶楷正已经抬起头,望着她问:“那天手术结束后,我随身带的照片和报纸放在桌上,现在找不到了。你看到了吗?”
星意心跳漏了半拍,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孔艾好奇地问:“叶先生随身带着旧报纸和照片?想必是十分重要的了。”
叶楷正“嗯”了一声:“照片上是我的妻子。”
孔艾十分惋惜:“我还想看一看叶夫人长什么样呢。”
他的视线从星意身上扫过,忽然面无表情地说:“那你恐怕就要问问她,愿不愿意将口罩摘下来,给你看一看了。”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警卫们训练有素,却也不免好奇地望向星意。而孔艾则吃了一惊,“啊”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这个女医师。
——他早就知道自己在这里,也知道谁给他动了手术……星意全身上下,连指尖都僵住了,她怎么会这么傻,还以为他认不出自己。以他的身份,怎么会接受一个没经过调查的医师来给他手术?
“都出去一下。”叶楷正轻声说。
警卫们迅速行了礼,孔艾微微张着嘴,还想要说什么,但也被警卫带出去了。
病房的门关上了,两个人的身影被窗外阳光拉得很长,他慢慢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伸手摘下了她的口罩。
“廖星意,从此往后,你都打算和我装作陌路了吗?”他的声音微哑。
她惶然转过头,不去看他浓黑如墨的双眸,也没有出声,只是哽咽了一下,双手在身侧握成拳,指甲掐进肉里。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个瞬间,竟然只想到逃避,转身就要离开。
他没有拉住她,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冷冷笑了笑:“以前你说过,只要我受了伤,只要还没死,你便会替我医治。”
她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半个身子已经出了门外。
“……还是说,你要等我快死了,才会愿意再回来看我一眼?”他转过身,从床头柜里拿了手枪出来,行云流水般地把子弹上膛,对准了自己的肩侧。
星意听到枪械的声音,下意识地转过身,看到他拿枪口抵着自己的左肩。他微微抿着唇,眸色深沉。她是见过他这样的表情的,他从不吓唬自己……他是认真的。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生怕叶楷正真的扣下扳机,下意识地尖叫起来:“你疯了吗叶楷正!”
她冲过去,从他手里抢过了枪,用力扔出去,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二哥……你疯了吗?”
他的表情由凌厉,渐渐和缓下来,终至温柔。
他铮铮铁骨,在战场上哪怕被围困至弹尽粮绝、被迫突围,都不曾害怕,可是就在刚才,她转身要走的时候,他觉得那样恐惧,怕她如同四年前那样下定决心离开,从此浮生漫漫,长夜如魇,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我是疯了吧。”他低低笑出声,将泣不成声的她揽进怀里,“这个疯病……你会替我治好吗?”
她从他怀里抬起
头,有一滴眼泪就垂在长长的睫毛上,欲滴未滴。
四年的时光,是障碍,是恐惧,是迟疑。
可当他将自己抱住的时候,她忽然明白,对他来说……只是思念、等待和深爱。
“你故意的,是不是?”她的眼泪终于坠在他的衣服上,迅速化作一朵透明绽开的花。
他装傻:“什么故意的?”可是没等她开口,他已经俯下身去,狠狠地吻住了她。
重伤从前线撤离后,与不顾所有医师的建议、坚持要飞到这里来动手术所忍受的痛苦相比,此刻以吻封缄,唇上的触感微凉甜蜜,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附记:
我在重庆见到了从前线因重伤撤回的高级将领、第六区司令官叶楷正上将。他的妻子——一位出色的年轻外科女医师——在他身边照顾他,同时也在西南战时医院工作。同我预想的并不一样,作为战功卓越的高级将领,他并没有在养伤期间过着奢靡享乐的生活——尽管他完全有这样的条件。相反,因为物资的紧缺,他们同寻常的百姓一样,丈夫在家中休养,等着妻子工作回来一起用餐。
他们的晚餐一般是白粥,以及中国人爱吃的一种用盐加工过后的鸡蛋。按照配额,每人每餐只能吃一枚。我受邀与他们共进晚餐,并询问叶夫人,作为司令的妻子,在生活上是否享有优待。叶将军平素沉默寡言,却将自己那枚鸡蛋的蛋黄舀出
来,放在妻子的碗里,以便她享用双份的、她喜爱的蛋黄。叶夫人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象中的,夫人的特殊待遇了呢。”
……
本报道所写内容,皆为本报记者于中国重庆所目睹,以及采访中国将领所得。
——《美国邮报》,Amy Kong
1940年,于中国
后记
完成这个故事断断续续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然而故事的生根萌芽却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好多年前,祖父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向我讲述家族的往事。
往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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