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第94章


顾宁并不接话,须臾,抬眼迎上他的目光,答非所问:“你想没想过,邹凯为什么非要拿走光盘?”停顿稍许,似给足对方反应的时间,再开口时,声音已平静地听不出温度,“他已经没有子弹了,你应该知道。”
入眼处,煌煌灯火,沉沉夜色。世人只道光明与黑暗是泾渭分明,待要寻觅起来才知晓,那所谓的边界,不过是远方天地相衔的平线罢了。
第四十七章·唇亡齿寒
风声还在半阖的门缝间辗转嘶嚎,可齐治平满肚子的怒火却被这一句话兜头浇了个透凉:他恼顾宁屡次行险,不计后果,但归根到底只是个人选择;然而他自己,口口声声说着维护真相和规则,却在刚才亲手背叛了帽上的警徽。
嫌犯顽抗持枪,威胁人质安全,他们一组人事先毫不知情,情急之中采取下策,当场击毙嫌犯。这话拿出去,理直气壮,谁都说不了一个错字。可是个中内情,别人不知道,顾宁却是一清二楚——邹凯临死前的那一枪,是真真实实击发了的。
那个时候,哪怕邹凯枪里还有最后一发子弹,现在躺在这屋里的就是两具尸体。换句话说,己方隔门而立,仅能透过微开的门缝判断对方位置,而邹凯稳距屋内,手/枪就抵在顾宁太阳穴上——他齐治平就是反应再快,这种情势下也没有把握能快过邹凯。而这快慢之间,决定的不是别的,是顾宁的性命。
实际情形是,齐治平的确开了枪,也的确没有快过邹凯。背后的意思显而易见:要么他根本没有考虑过顾宁的生死,要么他早已拿准邹凯没有子弹。不论哪种情况,他都没法解释,或者说,本来也没的可解释。
其实站在门外的时候齐治平就知道,邹凯已经穷途末路了。若说破门而入时他还是一无所知,只恼顾宁冲动之下丧失理智,可到了那会儿,枪战击发的子弹数加上邹凯极为被动的举动,足以让他敏锐地察觉出对方在武器上出了问题,而附近偶尔闪动的光影和刻意压制的声响,也昭示着这不是一场毫无预备的单独行动——邹凯已是网中之鱼。于警方而言,除非他真要拼个鱼死网破,当场拧断顾宁脖子,否则不会再有更坏的结果。
邹凯手里不下六条人命,虽说早晚都是个死,但要等案子完结,加上移交审判等过程,一趟走下来,多活个一年半载也不是没有可能。可齐治平到底没给他这个机会。之前的事情己经非常明白,邹凯从顾宁家离开后赶往北海新城的踪迹暴露,绝不是什么疏忽或意外,而是故意要把警方的注意引向齐云飞母女,引向已几度在这一连串案件中浮现的济匡集团。
显然,此前敬旗几番设计未能让齐云飞入局,已经耐不住性子,生拉硬拽也要扯上济匡。齐治平清楚,倘若邹凯被捕,绝不会轻易供出敬旗,必然想尽办法拉齐云飞下来,给济匡泼脏水;事情一但走到这一步,自己必须回避,剩下深陷于十数年来兖中器官交易案的顾宁和从来都不在局外的济匡集团两相对峙,而敬旗坐收渔利。
齐治平知道顾宁,这个人执着且细心,而兖中器官交易又是他素来的执念,他不会放过任何与之相关的人和事,只会像经年穿石的水滴,死咬着耗到最后一刻;齐治平更明白,济匡集团,这个让齐家辉煌过,且至今依赖着的企业,出身并不干净,只是齐家早已洗白,造孽的也都死去,剩下身在局外的孤子寡母,他终究不能让自家再趟一次浑水——邹凯必须付出代价,却又不能就这么进入警局——这似乎是个无解的难题,可老天就是这么让人琢磨不透,不等他打算什么,这个机会就自己送到了眼前。
顾宁的一句话像画了休止符,两人彼此心知肚明,言语反而成了多余的东西。大片沉默里,风声倒撕扯得愈发急迫了。来往的警员还在忙着处理这一场闹剧的后续事项,齐治平原地踱了几步,终于忍不住打破这片令人尴尬的沉寂:“我欠你一份证据。”他说着绕过倒在脚边的花架,向大门走去,仿佛绕过邹凯的生死般轻而易举,“你放心,我会还的。”
顾宁身形不动,目光却在这来往的人影间渐渐幽邃下来,仿佛窗外深不可测的夜色。直到齐治平一只脚迈出门框,才突然扬了声,追道:“事情还没结束。”
那声音并不高,温和低沉,带着莫明的穿透力,恰似远古旷野上随风远播的埙声。齐治平脚步骤停,背对着声音的源头,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你现在就要动他?”
大厅里人多口杂,齐治平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清楚,但意思却已足够明了。自那晚接连两次在录像里看到同一个人,同样的动作,便让所有侥幸和希望都化作了泡影——最要命的刀子往往不是来自敌人,而是背后放心依托的兄弟——那个宋立言之后,隐藏在警局中的黑手是谁,已经毫无悬念!
范敬,这个名字其实很早就走进了他们的视线。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在更早的时候,起于深山小村的大火,就已经烧到了他们身边。那场看似意外的山火带来了裴安宁,也带来了从十年前的那场梦魇中,不死不休追逐而来的裴安民。如果说裴安宁的出现是个意外,那么紧接着,纵火案案情的外泄,却是有心人筹谋一切的触发点。
齐治平承认,起初在报纸上看到那样的消息,他很愤怒,而他也的确没有压抑自己的不满,直来直去地找到顾宁,撒了一通无名的火气。直到后来,他自己也觉得不对,这其实是个从骨子里骄傲的人,哪怕披着一张再温和的皮;他可以轻易的感受到他人的愿望,并将其作为自己的愿望——这样的人,真的会为一己私念把他人当棋子摆布吗?
齐治平相信自己的识人之能,而顾宁或许明白的更早。裴安宁案情外泄,不像是无心之失,很明显,此案的知情者出于某种目的,主动参与了这件事情。而身为警察,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愿意首先怀疑身边的人,所以他们前前后后,多少都将视线先放到了范齐身上。可是当时,此事不过是一个不愉快的插曲,看不出太多更深的用意,也便在之后接连而来的案件中逐渐被搁置下来。
再后来,裴安宁自杀,邹凯的一发子弹落在了范齐的休息室里,齐治平追查紫郡城枪案的时候,意外得知两人间隔二十多年、跨越整个亚欧大陆,却奇迹般再次相会的血缘关系。范敬开始光明正大地频繁往范齐处走动,他本不是个话多的人,此事虽未刻意隐瞒,知情者却不多。齐治平那时留了心,让禾苗查查范齐的底细,可除了翻出一段旧事,再无发现。
那段时间恰好赶上年尾,顾宁又受了枪伤,齐治平一人兼带两队,本想等顾宁回队后再从长计议,熟料年节未过就出了奇山枪案一事。从那往后,大小案子一件接着一件,再没有消停过,队里人手不足,像范敬这般有经验、沉得住又担得起的也着实不多。何况揣测终究毫无由头,队里又忙成这样,把人干撂着到底不像话,齐治平也只得安排他继续盯着邹凯,此外帮着处理栖梧山的疑难事项,直到禾苗出事。
裴安宁的事,绝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齐治平突然恨起来,明明这么多事摆在眼前,自己当初为什么就没早点儿查他。晚风彻凉,他对着风口深深吸气,却发觉这点寒凉根本无从熄灭心头业火:“袁珂出事那天晚上,你出去接了个电话,她跟我说,二院伤了范齐的子弹有问题,那枚五一弹头磨损程度,不是墙体能形成的。”
顾宁不应,过了许久,那低哑的嗓音才又随着风声入耳:“第二次住院的时候,我翻了警队的履历表,五年前他在阜田看守做狱警,出了嫌犯杀人出逃那件事后,仅仅两个月,就调到了刑警队。”他的话停在风里,言下之意已经显而易见,如果今日的每一步棋早在那时、或者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布下,那便的确没有必要留什么情面了——不是同事,不是兄弟,更不是战友,而从一开始就是敌人。
杀了禾苗,害了袁珂,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他们都不可能让他这般全身而退。齐治平咬牙恨声道:“你放心,我已经派人盯着他了,只要他敢露一点儿马脚,就绝对绕不了他!”
顾宁没有立刻回应,只拿着一双漆黑的瞳眸看他:“晚了。”他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似重负卸下后的畅然,又似一切尽在筹谋的冷笑。顿了片刻,才又极简单地解释道:“罗局已经去抓人了。”
齐治平闻言一怔。方才事发突然,赶来的人?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